楚照槿會意,心知姜容漪有了決定,付之一笑:“雨天路滑難行,我為娘娘撐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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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和雨從不到精舍之内,屋舍如往日甯靜,在甯靜中,陡然的響聲被放大,撞擊的輕響緩慢而有節奏。
馮良:“聖上,娴妃娘娘求見。”
何骢擺手不答,盯着對手指間的黑子。
敲棋聲戛然而止。
何秉伸直了兩指,将黑子置于棋盤後,搖頭失笑:“同聖上博弈,臣從來沒有赢過。”
翦教大法師醫術頗高,何骢飲下他所制丹藥後,修養多日,初見成效,不再卧病不起,隻是萬明樓未建,祭天未行,于何骢終究是一塊放不下的心病,夜裡輾轉無眠,常有故人怨魂入夢,不得安甯。
他聲音沙啞,眼下挂着濃重的青黑,凝視棋盤,指了指何秉。
“下棋如修行,修行者,無眼耳鼻舌身意,清淨自然,心中除棋盤無有他物,方有所成。你啊你,多年未見,還是和你兒時一樣,心裡不清淨。”
何秉斂眸笑了笑,唇角的弧度盡顯風流。
“聖上最是了解臣的,臣在江南道閑散多年,寄情于山水美人,世間百卉千葩,斷是做不到清淨,由此佩服聖上,為民請天,潛心修行于精舍之内。”
何骢哼笑,挑了挑眉,取下腕間的佛珠,遞到了何秉面前:“戴上。”
“你雖不修身養性,有此佛珠傍身,亦能時刻警醒。”
何秉沒有接過,語氣裡含着自嘲和輕佻:“這是聖上的貼身之物,把佛珠給臣這樣的浪蕩子,未免暴殄天物,辜負神祇了,不若給候在門外的那位娘娘,冒着風雨前來,足見對聖上的深情。”
何骢沉沉應了聲,似是經他提醒,才想起姜容漪尚在精舍外候着。
“娴妃還在外頭?”
魏懋答:“是,娴妃娘娘懷着身孕,奴婢讓馮良拿了把椅子給娘娘,小莊侯夫人也陪着呢。”
“小莊侯夫人?就是那個蕭國來的公主楚照槿?”
何骢把棋子丢進棋笥,“蹚渾水隻會濕了衣袂,世間人人都想避開紛争,她倒不同于旁人,要親身入這漩渦,對娴妃算得上一顆真心。”
馮良進了屋:“聖上,娴妃娘娘在精舍外跪下了,讓奴婢傳話,求聖上饒恕姜家。”
魏懋正收着棋盤,轉頭低聲叱了馮良句“呆子”。
“娴妃娘娘怎能讓娴妃娘娘淋雨,如此馬虎!快去把娘娘扶起來!”
馮良颔首應“是”,正要退下去,卻被何骢叫住。
“她想跪,就讓她跪着。”
何骢再次擡了擡手,示意何秉把手遞過來,佛珠套上手腕,由不得何秉的拒絕。
“謝聖上。”何秉恭敬收下了那串佛珠,看着何骢坐到了蓮花座上,準備阖目入定,不由多問,“娘娘畢竟懷的是皇嗣。”
何骢半睜着眼睛,冷冽的目光落在何秉身上:“朕,不隻有一個兒子。”
精舍之外,馮良站在檐下。
前些日子裡,也是這樣的天氣,此處跪着的是兩位皇子,如今,變成了姜容漪。
楚照槿站在她身旁,撐着把油紙傘。
紙傘傾斜,打濕了她大半個肩頭。
何骢尚在病中,身邊需要人照顧,魏懋年近古稀,撐不住這樣的勞累,有事需得馮良來頂上,因此輪值調度不似平日規律。
自昨日夜中,他就守在值房未曾阖眼,更沒有時間回去。
馮良想起來自己的貓,若非姜容漪和楚照槿,這隻貓會被生生煮死。
說起遇見這隻貓的日子,總歸有些難以啟齒。
宮裡的大部分太監,這輩子受過一次痛就罷,馮良沒有那樣的幸運,他入宮的時候很小,許是刀落得不幹淨,多年過去,那道猙獰的傷口長出了一截新肉。
後來他進了韋燕真宮裡,大太監頗為謹慎,檢查了一回,馮良又躺在了那張血淋淋的炕上。
為了保證周身血液流通,不死在炕上,他不能躺太久,隻能忍受着痛苦,拖着步子走回陰暗逼仄的房裡。
血順着褲管流下來,弄髒了地面是會挨罵的,冬日裡,他脫下單薄外袍,在小腿上纏起來,接住身|下的髒污,像個斷了腿的人。
路上,他陰差陽錯掃了眼草叢,看見了隻凍僵的小貓崽兒,毛被幹掉的血粘黏住,被狗咬斷了尾巴。
它也有殘缺。
馮良心想着,又脫了件衣裳,把那隻貓崽兒包住,他冷得直打哆嗦,全身沒了知覺,好在麻木的時候,那個地方就沒有那麼疼了。
他想此時,那隻貓定還趴在門口,等他回去喂飯,一天一夜,是餓着這小畜生了。
馮良收回思緒,擡眸,隔着雨幕,看着不遠處的兩道纖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