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内,供着的觀音像前,三炷香燒得正旺,韋燕真斂着眸子,口中默念,轉完了最後一顆佛珠。
輕歎一聲,香灰斷了。
“聖上來了。”韋燕真神色疲憊,依舊端莊從容,望着來人莞爾,緩緩退下鳳座。
一衆嫔妾起身,跟着韋燕真行禮,何骢在衆人的注視下,走上高位。
昨夜的大火把東宮燒成了灰燼,遣了全城的潛火隊和雲梯,都沒能救下一磚一瓦,東宮的高樓塌了,險些砸到了太極宮裡。
京城轟動,何骢亦不能安眠,今早多服了一顆方士給的丹藥,天氣回暖,身上更為燥熱,哪怕隻着了一身單衣。
“把門和窗戶都打開。”
嫔妾們面面相觑,視線最終落到了姜容漪的隆起的小腹上。
倒春寒來了,冷着她們這些個倒不妨事,哪兒可還有位懷着皇嗣的金貴主兒呢,聖上竟不管不顧,未免寒心。
姜容漪早有預料,身上穿得暖和,迎上那些或關切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揚唇微微颔首,繼續品着手裡那杯雨前龍井。
門窗打開,冷風灌進來,所有人凍得一個激靈,一夜未眠的疲憊全都驅散了,個個閉了閉眼睛,理了衣袍正襟危坐。
燥熱褪去,心安定了不少,何骢心裡爽利,才壓得下心氣,把話繼續說下去。
“昨夜東宮起火,險些燒到了太極宮裡,你們都受驚了。”何骢擺了擺手,喚來身後的太監,“馮良。”
方才是困倦沖昏了頭腦,各嫔妃定睛一看,今日何骢身邊帶的太監換了人!
不是魏懋,是張清秀的新面孔。
一張玉似的小白臉,薄唇繃緊,背也挺得筆直,若不是穿着那一身宦官紫袍,低眉斂目的恭敬姿态,還以為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郎君。
衆嫔妃深居宮中,拼的就是個盛寵,皇帝身邊的人,必然要悉心打點,早聽聞魏懋認了幹兒子,提拔起了個小太監,在私下議論過不少回,是個名叫“馮良”的。
魏懋何等人物,這麼多年,沒聽過他把誰認作幹兒子。
這個小太監初到皇帝身邊,不知是憑借什麼手段讨得魏懋歡心,擢升得這樣快,還以為是個什麼偷奸耍滑八面玲珑的人物,少說應得有個四五十歲了。
未曾想,竟長了張這樣直教人心疼的臉,可謂是終于一見了這廬山的真面目,什麼幹兒子,這年紀,喊魏懋一句老祖宗都不誇大!
“聖上請吩咐。”馮良俯身,聲音淡淡。
魏懋年事已高,入春偶有風寒染身,馮良侍疾數日,今早得聞,魏懋撐不住了,近日要告假,讓他伺候皇帝幾日。
何骢:“讓内務府備些首飾綢緞,給各個宮裡都送過去。”
馮良應是,重新退到何骢身側,一張清瘦寡淡的臉,神色也淡得咂摸不出味兒來。
嫔妃們悻悻收回目光,心道魏懋怎的提拔了個木頭樁子上來。
隻有姜容漪,視線還落在馮良身上,馮良擡頭,和姜容漪對視一眼,目光被火燎着了一般,急促收回,恭敬無比。
姜容漪也收回了目光,心裡覺得有趣。
原來這個小太監就是馮良,楚照槿要自己救下的,是他的貓。
這樣木讷淡然的性子,竟是個愛貓之人。
韋燕真看了眼殿外的人,開口:“聖上,司天監的人來了。”
何骢颔首,馮良會意道:“宣。”
衆人松了口氣,東宮無故起火,一夜未查出個所以然來,心驚膽戰了整夜,這場禍事是人為,是天威,怎麼也要有個說法。
“可查出來了?”何骢閉着眼睛,仿佛身下還是精舍裡的那個蓮花座,他沉着吐息。
司天監官員上殿,行了禮數,眸中神色一凜,正色道:“回聖上,微臣夜觀星象,罕見三星一線,火星熒熒似火,行蹤捉摸不定,侵入心宿,光線頗有奪竄之勢。”
何骢猛然睜了眼睛,視線落在司天監官員身上,冷哼一聲:“是熒惑守心。”
司天監官員鬓邊已然生出豆大的冷汗:“聖上聖明,此星象實乃大兇之兆,古有言,熒惑犯心,戰不勝,外國大将鬥死,一曰主亡。火舍心,大人振旅,天下兵。若色不明,有喪。火犯心……”
司天監官員聲音越來越顫抖,噤了聲不敢再說下去。
何骢似是猜到了後面的話,穩定了心神,阖了眼睛:“說,朕不會殺你。”
司天監官員扯着袖子擦了額間的汗,繼續道:“火犯心,天子王者絕嗣。火守心,大人易政,主……主去其宮。”
在座嫔妃皆吓得倒吸一口涼氣,視線複又落到姜容漪腹見,這次的神色,全然隻有勘破命運的憐惜。
三個月了,好不容易穩住了胎氣,可惜這個孩子,天生就不是被上天眷顧的命,和她那險些病死了的娘一樣命苦。
姜容漪搭在腹間的手蜷了蜷,神色呆滞,不知是飄到了什麼地方去。
聽完司天監的一番話,她先是憂心忡忡,複又覺得這樣的憂心,她沒有資格,更對不起自己。
按着時間推算,她來的時候,這個孩子就在腹中了,這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原本那個姜容漪的孩子。
聽到自己有身孕的消息,有那麼一瞬,她在想,如果楚照槿晚一些救下她,讓這個孩子離開她腹中,該有多好。
邪惡荒謬的念頭在腦海裡閃過,多日以來,這個孩子對她日夜折磨,像是攀附在根莖上的菟絲花,在牲畜體内寄生的蠅蟲。
姜容漪能感受到腹中活物的攢動,夜不能眠,日漸消瘦,食不安寝,吃進去的東西,最後都會返給咽喉,盡數吐出來。
她在那個原本的時代已經死了,偶然的重生占領了原主的身體,沒有任何回去的可能,原主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這具名為“姜容漪”的身體裡。
原主若知道,她殒命以前,在這個世上還留下了個孩子,會怎麼想?
她會開心嗎?
這是不是原本姜容漪存在的延續?
姜容漪忍痛一次次拿着重物對準腹部,都不能忍心下手,最後,她隻能選擇将這樣的念頭逼出去。
愧疚一點點蠶食着她的内心,她不能磨滅那個原本的姜容漪最後存在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