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淺深白,丘塍高下平,雪還在下,長安城望去白皚皚一片。
馬車緩緩駛過,車輪在雪地上發出咔吱咔吱的聲響,所經之處留下深深的轍印,露出青黑石闆的本色。
穿着厚褙子的稚童在街上打鬧,聚到牆角堆起個雪人娃娃,取下頭上的兔毛氈笠,冷得打了個噴嚏,晃了晃腦袋,笑嘻嘻給雪人戴上。
國舅府。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小火爐在旁,楚照槿很暖和,坐在席上,小口抿着那杯新釀出的米酒。
曹老太太的方子很起作用,楚照槿的身子很快大好,小日子也過去了,前幾日韋家送過來的好幾封帖子,她今日赴約。
看着一桌子的人,玲琅菜色擺在面前,她心裡不輕松,胃口也不大好。
她打殺了韋家送來的下人,駁了人家的面子,韋家不可能不在她面前張牙舞爪一回,更何況按禮數,韋家是她婆母的娘家,成婚數日,她是該來拜訪,推脫不掉。
“看來我們韋家的菜色是不合侯夫人胃口了,菜都上齊了,也沒見侯夫人動幾筷子。”韋家三房的夫人開口。
楚照槿撥了撥碗裡的菜,放下筷子。
這頓飯果真吃不安生,幹脆不吃了,當心火氣上來積食,壞了她的脾胃。
“國舅府的菜色堪比皇宮大内,照槿怎敢不賞味,奈何前些日子染上風寒,實在沒有胃口。”
韋三夫人哼一聲,身子擰到楚照槿那邊,圓臉上的肉也跟着顫了顫:“侯夫人表面上說得好聽,看不上我們韋家送過去的人,還能看上我們韋家的菜。”
帖子剛送過去,楚氏第一回推拒的時候,韋三夫人就滿腹火氣。
韋大夫人拉着她說體己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說皇後娘娘的賞梅宴上,楚氏欺辱婆母,怨怼姑嫂,咒罵了董甯珈還不夠,竟欺負到了韋興珠頭上去,字裡行間都是在污蔑老太太的意思。
韋老國丈前些年去了,他們才沒傻到要分家,安安生生跟在大房屁股後頭,好言好語地伺候着小孟氏,巴結好宮裡的皇後娘娘,搬進國舅府裡,享着天潢貴胄的富麗堂皇。
楚氏進了侯府的門,不是他們托大,楚氏也算是他們半個韋家的媳婦。
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新婦,連大房都敢欺負,豈不是根本不把他們二三四房放在眼裡!
韋三夫人憋了幾天的火氣,飯都吃不了多少,每日在銅鏡前落淚,她的臉都瘦成了錐子,這樣下去,能是長久之相?
話說完了,火氣吐出來了,楚照槿沒答話,韋三夫人心裡舒坦,拿起筷子,塞了兩塊兜豬肉進嘴裡。
小孟氏接過話:“我們韋家是關心侯夫人和與行才送去了的人,你把我們送去的奴仆給人牙子賣了,送了些罪證回來,是什麼意思。韋媽媽是我房裡的老人了,犯了什麼差錯,讓你挑唆與行,把她打得隻剩下一口氣,不遮不蓋走了幾條街,放在我國舅府門前,不留一絲情面。”
小孟氏厲聲而與,低頭,覺得吓着了懷裡三歲的韋九郎,拍了拍他的背,給韋九郎喂了口乳粥哄着。
楚照槿福了福身:“照槿絕無半分對各位長輩的不敬之意,這些下人,不知道是被誰收買,偷雞摸狗,把侯府的消息往外送,侯爺何等身份,大鄞軍營要務都在府裡,照槿膽子小,怕出差錯,這才把人都遣走了。把他們的罪證呈到各位長輩面前,是出自照槿的一片孝心,想在座的各位長輩小心提防,莫要遭人哄騙。天子腳下,皇城内外,國舅府裡,有些差錯,出不得。”
韋三夫人一口炙羊肉噎在喉嚨裡,滿臉漲得通紅,仆婦給她拍背,灌了一大碗水下去,再想開口端端架子,張嘴,韋大夫人睨她一眼。
韋三夫人讪讪地,沒說話。
楚照槿目不斜視,給小孟氏盛了碗鲊魚湯,放在她面前,姿态恭敬。
“侯夫人有侯夫人的理,我們這些長輩個個通情達理,不跟你計較這個,我們來說說昙月和書雪。”小孟氏摟了摟韋九郎,拿帕子擦去他臉上的油漬。
楚照槿:“哦,忘記告訴老太太了,書雪改名了,如今叫朵兒。”
小孟氏一推湯碗,怒道:“我們書香門第心腹的姑娘,你給她改名叫朵兒?何等俗氣,書雪是當年皇後娘娘親自賜的名,你改什麼。”
楚照槿莞爾,又給韋九郎加了塊蜜糕,摸了摸他胖嘟嘟的小臉:“老太太不知道,她現在人在海上,有個什麼小災小難的,恐怕保不住性命,賤名好養活。”
小孟氏不敢置信,擡起手裡的拐杖往地上一敲:“你賣那麼遠,豈不是我們想贖都贖不回!”
楚照槿故作驚訝,給小孟氏敬了杯酒:“是嗎?這的的确确是照槿的不是了。我本想着像昙月一樣,給朵兒尋門親事的,可能是照槿初來長安,認識的人不多,勢單力薄,沒能結交什麼好門第,朵兒看不上我給她尋的親事。”
“朵兒看着是婢女,卻是當府裡姑娘養的,心比天高,我想把她拘在深宅大院裡也是可惜,不如把她送到海上去,見見世面。”
“照槿也想到老太太這兒了,這才在當日就把朵兒去向的消息傳到府裡來了,我以為老太太不同意,會去追回來呢,沒想到……唉,千錯萬錯,都是照槿思慮不周。”
小孟氏叱道:“你這是在出言頂撞長輩!找再多的托詞,都是個上不得台面的妒婦!你看看同與行一般大的兒郎,誰不在府裡養個通房丫鬟,綿延子嗣。”
“與行這些年在朔州吃苦,身邊連個婢子伺候都無的,好不容易回京成婚,我們原以為這孩子能過上好日子,誰知娶了你這麼個毒婦,這還沒收妾室進門呢,你就上鼻子蹬臉,端起大娘子的款兒了,你這是要絕與行的後啊!”
楚照槿也不惱,笑盈盈道:“老太太怎麼斥責晚輩都是應該的,不過,照槿今日也有話放在這裡。”
“我生來清淨慣了,不喜歡後院裡有些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隻要有我這個侯夫人在,與行帶不了旁的娘子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