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在當人護衛,光這句話,我就該把他的牙給敲下來。
我忍了又忍,假笑道:“錢把式在說什麼呀,我聽不懂。”
錢二牛話頭一轉,道:“咱不說這個。跟你說,我小叔的頭一任媳婦也是命苦,她還給我小叔生了個兒子,可惜沒享着福。我小時候也跟村裡人笑過她的長相,現在想想,那才是旺夫相啊。要是沒她,我小叔十幾年前也發不了家。我小叔這些年人在江南,還年年回去祭拜她。不是我說,做男人做到我小叔這樣,也就到頂了。”
他這話聽起來有幾分蹊跷。十幾年前是有名的風不調雨不順,各地饑荒又逼出了民變,百姓想保命都難,錢掌櫃哪來的本事竟能發家緻富?
我當即換了個聲調問他:“二牛哥,你們在江南闖蕩的故事我這一路聽了不少,可從也沒聽你提起過嬸子的事,怎麼聽你這話,錢掌櫃發家還有她的功勞?”
錢二牛一副等我這句話等很久了的樣子,迫不及待道:“這裡頭可有一段故事,閑着也是閑着,就給小仙姑講講。”
錢掌櫃名為錢平安,他和錢二牛所在的村子就叫錢家村,村子不大,又在山裡,一個村都是不出五服的親戚。錢家村号稱以耕讀傳家,但幾代才能出一個秀才,最富裕的村長家也就夠溫飽。就這樣,錢平安在錢家村也幾乎是最窮的那戶。
錢平安家就他一個兒子,他爹一早就得痨病死了,他娘守着兒子也不肯改嫁,靠着幾畝薄田,饑一頓飽一頓,愣是把錢平安養大了。兒子大了就要娶親,太窮,沒人嫁給他。錢平安都年近而立了,去找人做媒,媒人都躲着他走。
錢平安一發狠,帶上家裡不多的銀錢出了村。隔了小半個月,帶回來一個女人,隻知道姓陳,其他的一概不知。女人長得是真醜,說是小時候叫竹炭崩了臉,半張臉花了不說,還瞎了一隻眼。村裡人說這是破财相,配錢平安這種窮光蛋最好,誰也賴不着誰。
沒想到陳氏雖醜,卻實在是個好媳婦,勤勞能幹,對錢平安和他娘百依百順,還在嫁進來的第二年就生了個兒子。要是一直這麼下去,錢平安和陳氏也算過上了普通的夫妻的日子。偏偏造化弄人,趕上連年天災。
那幾年下來,就是城裡的富戶也要掉層皮,何況錢家村人?錢平安一家連老帶小四張嘴,兒子七八歲,隻知道要吃;老娘身體一日差過一日,漸漸離不了人照顧。陳氏隻好在家照顧老小,錢平安自去出村找吃食,一家人眼見着就活不下去了。
一天,錢平安從外面回到家,沒進門就隐隐聽到陳氏的哭聲。錢平安推門一看,他娘躺在地上,人已經硬了,舌頭伸得老長,媳婦和兒子圍着屍體在哭,一截麻繩還懸在堂屋的房梁上。
錢平安急了,抄起旁邊的闆凳就往陳氏身上招呼。那是真下了狠手,鄰居聽到動靜,趕過來勸架,拉也拉不開。陳氏被打得一邊爬一邊嚎:“咱娘自尋死!咱娘自尋死!”聲音漸漸小了,錢平安也沒力了,鄰居這才把他拉開,一看,陳氏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錢平安痛哭流涕,将陳氏和老娘并排安置在床闆上,才想起來問兒子怎麼回事。兒子說,他餓急了,趁娘不注意溜出門找食,娘出來尋他,兩人回到家,奶已經吊死了。錢平安這下連打兒子的力氣都沒了,隻能想着怎麼收殓兩人。這時節,新死之人不收殓好,難保不會被人偷挖出來吃肉的。
沒想到過了三天,陳氏最後一口氣還沒咽下去,躺在床上幹瞪着眼睛。錢平安這下害怕了,壯着膽子爬上床用手去撫她的眼睛,邊說着:“我照顧好我們的兒,你安心地走吧。”
這話說完,陳氏竟醒轉過來,坐起身來,悠悠地說道:“狠心的鬼!咱娘是為了養住咱們的兒自尋的死,你何苦打殺我?”說完,兩眼流下血淚。錢平安吓得魂不附體,退到床下,拼命磕頭,邊磕頭邊喊:“你帶走了我,兒子誰照顧?”
沒想到陳氏并不害他,歎了口氣說:“我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兒。這三日我去了趟陰司,判官說我遭遇橫禍,實際還有十五年的陽壽,今日應是我還陽之日。可當今世道,我兒若養不活,我再活十五年又有什麼意思?我拿陽壽同鬼差典了三兩黃金,你去屋後的老槐樹下面挖出來吧。你是有本事的人,隻是沒有機會得志,拿着本錢去經營,給我兒娶個漂亮的媳婦,叫他不要被人笑話。但是記住,十五年後你還要将三兩黃金埋回樹下,否則我不得超生!”說完,将眼睛一閉,徹底咽了氣。
錢平安按照陳氏的說法,果然從後院裡挖出了三兩黃金。錢平安也不藏私,第二天就召集村裡的青壯去城裡買了救命糧。錢家村靠着陳氏的賣命錢,硬是熬過了最難的幾年。
錢平安感念陳氏之德,給她在村裡修了好墓,年年回去祭掃。算一算,今年差不多就是十五年了。
故事講完了,錢二牛意猶未盡,不住地瞥向我,好像很想看看我的反應。
我差點沒吐出來。
一個村子靠着吃一個女人活下來,竟然還把這當成佳話傳揚。就算我見過的令人反胃的事很多,這也稱得上名列前茅的幾個了。
但冷靜下來一想,這個故事有不少蹊跷。
我的養母謝芝峤是相山派的唯一傳人,我從小就跟着她學相山派的本事。根據《相山要術》記載,活人除了□□還有靈魂,術師習慣稱之為“靈”。人□□死了,靈還能存在一陣,一般也就三到七日。但如果人生前天生靈感強大,死的時候又憤恨難消,離體的靈就有可能變成怨靈。怨靈能夠存在的時間就不好說了,他們通常沒有神智,隻會按照生前的執念行動,大多數會纏在害死自己的人身上,叫人重病纏身,奄奄一息。術師常幹的“除靈”的活計就是把怨靈打散,防止他們妨礙生人,也讓他們重入輪回。
陳氏在這段以德報怨的悲慘故事裡,既不像回光返照的活人,也不像死後離體的怨靈,思來想去,要麼是錢家村人以訛傳訛,要麼就是錢平安自己故意編出來的。至于什麼閻王地府之類,全是民間的傳說,隻有外行人才會把這當真。
我懷疑錢平安是把發妻賣給了人牙子。不過亂世裡一個女人能賣得到三兩黃金嗎?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段。
我難受得很,還得分出精力來應付錢二牛:“錢把式,不是我懷疑你。可我行走江湖多年,也沒聽過這樣稀奇古怪的事。”
錢二牛咧着嘴:“十幾年前的故事嘛,肯定多多少少有點出入,我也是聽村裡的老人說的。不過我小叔那會發了财可做不得假。”
我無意和他在這裡掰扯,随口道:“這麼說來,錢掌櫃可是錢家村的英雄了。”
錢二牛哼哼兩聲,不置可否。
嗯?他這态度不太對勁。按說錢家村人被錢平安救了一命,不說感恩戴德,基本的尊敬是要有的。錢二牛這一路盡在和我講錢平安的閑話了,他忙着顯擺自己和錢平安的關系不假,這話裡話外,又透着一點酸溜溜的瞧不上的意思。我一時分不清這是犯了男人好妒的通病還是另有緣故。
要不要再激他多說兩句呢?
我有些猶豫,還沒能下定決心,就聽到身後傳來一直沒說話的謝芝峤的聲音。
“瞧瞧前頭,喜縣是不是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