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劍藝人……我觀首席氣度不凡,怎是如此出身?”少年又問。
“哦?那告訴你一個秘密也無妨。”江行舟卷起書冊,輕輕敲了敲少年的頭,“我原名江小狸,江行舟這個名字是照着那位木為舟起的。這個答案,殿下可滿意?”
少年不滿:“這與名字有何幹系,我名喚木微,便生而低微麼?”
“殿下身為皇族,自然不低微。”江行舟挑起一邊眉毛,瞳孔中閃爍着詭谲的光,“可也并不代表殿下高人一等。凡塵俗世之中,隐世英豪不在少數,人人都像殿下這般生為皇族,人人都像我這般改了個動聽名字麼?殿下他日若逢高人,不應為其出身所迷惑,凡能人異士,便是名喚小豬小狗也請得。
難道我仍舊名喚江小狸,殿下便不稱我為首席了?
這蜀靈閣謀臣似雨,帝皇也并非一手遮天,便是因林南初代皇族自知為人有限,改制築閣,權分六院,從善如流,非衆人之志不得落實,不以其權一意孤行。蜀靈閣名為書院,院中人人皆是帝皇策士。而其中不乏殿下眼中身份低微之輩。湖畔垂釣的老翁,集市殺魚的商販,均在閣中有一席之地。你若有意,可以去問問那位釣魚老翁,如何治國。他必然頭頭是道,有理有據。”
木微點頭,卻轉而追問道:“可若帝皇乃是一代明君,設蜀靈閣左右其決策,豈不是多此一舉?”
江行舟将問題抛回去,聲音仍舊不急不緩:“殿下很自信。可若是帝皇并非明君呢?絕對的權力導緻絕對的腐敗,絕對的自由導緻強者對弱者的剝削。殿下,我們無法選擇最好的,隻能選擇最不壞的。釣魚老翁雄才大略,首席名震四海,同樣要與人協商,共謀發展。
人生而有限,我們隻能通過有限的制度與生命,追求有限的繁榮。如若當年林南舉國臣服豐饒,追求無限永生的繁榮,那今日,無盡形壽帶來的人口膨脹與物資稀缺問題,會将林南變成人間地獄。
殿下有朝一日繼承帝皇之位,切莫忘記江某今日所言。天下是林南人的天下。”
“木微……受教了。”少年兀自沉思。
江行舟收起書卷,正準備要走,又聽見少年發問。他耐心十足,或許是因為自己養了一個學生多年,并未覺得這個少年多麼聒噪或惹人厭煩。
“首席如今要往何處去,可否再帶我一程?”
江行舟略一愣,想起自己學生平日裡像貓兒一樣、最愛纏着他的樣子,下意識彎起眼睛,放輕了聲音:“自然可以。”
03.
江行舟打算朝第二席那邊去。第二席珠纓是個聰慧女子。他每次養學生出了什麼問題,總是火急火燎地朝這邊跑。起初對方十分耐心,後來發現江行舟的問題多少有點弱智,便開始強忍不耐煩。
——畢竟他是被自己師父放養長大,四處奔走求生,後來又在軍隊中粗枝大葉慣了的人。
珠纓因此包容了他。
他很感激這一點。
但江行舟這次來,并不是準備問弱智問題。他示意木微在回廊中等他,而乖巧的少年站在屋檐下望着庭中的桃花樹發呆。
“我這次一定要辭職成功”,懷着這樣的念頭,江行舟氣勢洶洶地敲響珠纓的房門。開門的女人十分疲憊,黑眼圈簡直要掉到地上了,江行舟對她那“有事說事,沒事就滾”的陰森眼神略感驚訝,因此善意地提出疑問:“這是怎麼了?”
“為繼任首席的人選頭痛。你非得辭職不可嗎?”名叫珠纓的年輕女人頭痛地揉了揉額角,她已經很累了,房間裡仍然堆着如山的名冊,“好了我知道了,又是為了你的學生吧。不如幹脆就讓你的學生繼任首席好了,誰會不信任你的學生呢?”
江行舟讪讪地笑了一下,如此解釋:“如果不出意外,她現在應該已經在星海中曆練了。”
“哈?”珠纓一臉“你在開什麼玩笑”,“那你别辭職了,免談。”
他有意放學生出去跑幾圈,否則,他若不出手解開邊界的冰陣,何人如此神通廣大,竟能穿過冰陣、在他衆多親衛的眼皮底下帶走他最心愛的學生?
“她也不是小孩子啦,合該出去見見世面的。”江行舟說。
珠纓卻打算關門了。
江行舟一手卡住門:“真的沒得商量?你們真的打算讓我一個七百多歲的老東西繼續打工?”
珠纓歎了口氣:“你認命吧,你又不用處理公務,繼續頂着首席這個名頭到處晃悠就行。我們沒有無能到不讓你退休的地步,又不用打仗,各院都能有條不紊地運轉,你這将才當個吉祥物也可以。”
“如此,也罷。”江行舟認為這個結果差強人意,但沒有更好的辦法,因此他轉頭就走,毫無留戀。
這次反而是珠纓叫住了他。
“你就這麼把你的學生放出去,你不擔心?”
江行舟看向庭中的桃花樹,暗歎一聲。他這雙手造下無邊殺孽,迷茫地執劍時總會難以自控地顫抖,而此時此刻,他握緊雙手,像給自己力量一樣。冰陣大開,他的學生若是不走,他也沒有辦法,自己做下的選擇,結出什麼樣的果都不應該有所怨言,包括他也是。“軍有所不擊,途有所不由,她心中有數。待她歸來便好,我也沒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沒别的事做?來幫我批公文。”
“再會。”江行舟一手拿紙傘,一手拎起回廊下的少年便跑,眨眼間就沒了身影。
04.
兩個人一路跑到山下的小鎮裡。這小鎮挨着蜀靈閣所在的碧蘅山,是碧蘅江邊的第一座鎮子,有文化脊梁之稱。
街道上的人仍舊不多,不曉得都堵到哪裡去找首席了。各個店鋪卻都開得好好的,這大概得益于一則趣聞:說首席大人年幼時家貧,無從緻書以觀,每假借于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又說首席大人颠沛流離,長大以後沒吃過一頓飽飯。
在江行舟随手填下的生日當天,這座古鎮的店家們便敞開店門,擺上自家的粥菜,若有餓肚子的學子過路,倒是可以借此飽餐一頓。這項傳統流傳多年,江行舟感動之餘不免想:他本人反倒不好意思去飽餐一頓。
不……其實這果然是把他當成可以供起來的老神仙了吧。
江行舟一邊搖頭歎氣,一邊撐開紅紙傘。
原來是這時候下起小雨來了。林南處處風景優美,雲霧缭繞有如仙境,在滿目青翠之中,他這柄紅傘倒最是顯眼。
江行舟想起自己順手将那等他的少年拎到鎮子裡,便手腕一轉,将紅紙傘塞到對方手中。
少年似有所感:“首席,這便要走了嗎?”
“是,該走了。”那道不急不緩的聲音随着遠去的雲白身影沒入春雨之中,“趕着去喝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