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向往他的名字,就有多少人責怪他的足迹。
——那是你在雪境聽人閑聊時,偶然記住的評價。有關江行舟,你知道的永遠是道聽途說。雪境隻有幾戶人家,評價大同小異。
他們說,江行舟來自林南,與飄零雪境相隔萬裡,那裡四季如春,花鳥是最平常的景色、碧河烏船是霧中的點綴,踩着濕漉漉的青石闆,跨過短短拱橋,就能沒入喧鬧人聲;江行舟也這樣走進人海,人們贊歎他的才華、追逐他的背影,好像沒有人記得在幾百年前,他還隻是街頭耍劍的藝人之一,戰争随時能将他所在的城市摧毀,而他會像随戰火飛揚的塵灰,緩緩飄落,墜入林南的碧河,像雪消失在水中,回到生命的輪回中。
你沒有那些記憶。打你記事起,你就和江行舟一起生活在飄零雪境,無論旁人如何看待你的老師,你都隻當他們在胡說八道:江行舟除了讀讀詩集兵法史冊,别的什麼都整不好,包括用劍。江行舟每每拿起劍,手都會輕輕顫抖起來——那不是雪境人家口中“曾經獨步天下的第一劍客”會有的水平。你印象裡,江行舟應該多是用弓的。
你無法排除“江行舟是個劍客”的可能:在教你用劍時,他總是很起勁,但隻要江行舟不承認,你就當這個可能不存在。
因此,你也是打算如此和景周說的。
地衡司内堆滿卷宗,剛一進來,陳年書頁的腐朽、油墨氣味便湧進你的鼻腔,這裡滿是書卷與繁忙的味道,顯得那樣矛盾又那樣誘人。那些書頁卷宗整齊堆疊,随時準備着付之一炬,永永遠遠地消失在世界上。
景周背對着你,半趴在桌上、白長發在桌前亂成一團,初次見面時綁發的綠絲帶不知所蹤,而他的手握着筆不停移動,忙得不可開交。你的目光掃過這偌大的地衡司,最後在景周腳邊找到了他的綠絲帶,你沒吭聲,也沒替他撿起來,沉默着走到他身前,曲起兩根手指、敲敲他的木桌。他擡起頭,用那雙平和的金色眼睛注視着你。
——你是第一次這樣被他注視着。他将目光投向你,仿佛已經等你許久。他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今天下午似乎……難得有些疲憊,配上熟稔的語氣、給人一種被信賴的錯覺。
“來了?”
“嗯。”
他好像格外喜歡客套的廢話,或許隻是無話找話,或許隻是單純嘴閑不下來。但反正你走進地衡司五分鐘的時間裡,景周一直說個沒完沒了。
在初次見面時,你已經隐隐感覺景周和辭海的關系大概是景周插科打诨,辭海冷漠吐槽。那時的你尚且天真地以為那是辭海的性格所緻。現在來看,隻要是和景周相處,讓他逮到了機會拉近關系,傾聽的一方很難不靠近辭海那樣的做法:公事公辦,适當傾聽,除此以外的絕大多數時候選擇用冷淡的表情說刻薄的話。
“我真的有那麼煩?”景周雙手環胸。
……啊,好像不小心說出口了。
你剛剛站到景周的辦公桌前,景周便從木頭桌子上爬起來,白長發亂糟糟的、不曉得被公務折磨了多久——雖說你們才分别不到一天時間。他将雲騎盔甲脫下,換上地衡司執事的衣裳,暗紅帶金的長衫穿在他身上并不突兀,反而和他令人如沐春風的氣質相得益彰,貴氣又低調,一定要說,還是他狗窩似的白頭發突兀一些。
他領着你在地衡司内晃來晃去。大到地衡司處理的民事糾紛,小到誰家丢了狸奴書冊,景周的手指每劃過一卷書簡,那書簡中的内容便被他随口說出,像酒足飯飽後的閑談,是當不得真的鬼話。
不過……
“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煩,我隻是對這些不太感興趣。你找我來,不是要完善細節,幫我找人嗎?”你緩緩提出疑問。
“我這還不是為了和你拉近關系嘛——這不是什麼涉及大是大非的問題,就不要指責我了吧?”
“沒有指責你……你很擅長誇大其詞嗎?”
“重點不是我想和你拉近關系嗎?”景周露出一個快樂的笑容,反問你。
“這個我早就知道了。”
提起這個,你胸有成竹。一切都在按照你原本的計劃進行,來到仙舟羅浮,利用各方錯綜複雜的關系順水推舟、站穩腳跟,哪怕其間有些微變故,總體卻沒什麼大影響。
景周笑容放大,像對你的答案等候多時。“那我就不拐彎抹角啦!江泠姑娘,你願意在星槎海中樞擔任臨時星槎測速員嗎?”
“……嗯?”你略略錯愕地擡起頭。
“這個理由說來很難為情呀,上一個地衡司的星槎測速員在站點遇到星槎事故。嗯、不小心被撞出去五米遠,至今在丹鼎司休養。雖然是個不起眼的小職位,但少了人上報數據也很麻煩。可惜的是……”
“可惜的是,事故如此嚴重,短時間之内恐怕找不到願意擔任測速員的仙舟人吧?”你接過話頭。
景周贊許地點頭,并補充下去:“再說,你初到仙舟,又是為求醫尋人,少不得巡镝開銷。外人來此若想站穩腳跟,自然是需要名聲信譽的,星槎測速員雖然來錢不快,但勝在本身收入穩定,又是公差,平日和居民打交道多,看在公差份上也得信你幾分,利于你打聽消息。星槎海中樞來來往往,你求醫更方便些。”
……什麼都讓景周說完了。
你拒絕豈不是很不識好歹?
“我若是也撞出去五米遠,便沒得收入穩定這種說法了。”你從安靜的狀态脫離,随意撿了個理由反駁。
“哈、你身手矯健,那星槎還未必跑得過你呢。辦起什麼大事來也比别人靈活吧?”景周輕聲笑了一下。
你盯着他。
“你倒是想得美。”
“哪裡的話,我是真心實意為你考慮……身患失憶症,又遠渡星海尋人,我隻是動了些恻隐之心,希望作為地衡司執事能幫襯一把罷了。若能得你幫助,擺平一些差事裡的小小麻煩,豈不是雙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