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懿自此擱置了她的逃跑計劃,甚至若是沒有必要,她都不願意踏出馬車。
這般又走了九日,當隊伍到達胙城時,純懿從馬車中下來,揉着快要斷掉的腰,呼吸到帶着黃河泥土味道的濕潤空氣,竟然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唐括國相走來,對着他們這一支宗室裡作主的邢王笑道:“你們的太上皇就在我們後面,大概三日能到。我們在這裡稍作等待,如何?”
自從虞婁攻破汴京,将太上皇囚禁,他們就再也沒能見過他了。衆人一聽太上皇三日後就到,就算唐括國相不說要等,他們也想要争取一下的,現在面上不由都露出了喜色,自然一口應下,各自分配了住處,歡歡喜喜地住了下來,數着日子等待着。
三日後的晌午,正在吃飯時,果然聽到一陣馬蹄聲遠遠傳來。大慶諸人都扔下碗筷跑出了營帳,黑壓壓一群人站在軍營門口,朝着南邊翹首以盼。
很快,一列車隊出現在他們視線中。在提槍荷甲的虞婁兵士的簇擁中,一架由五頭牛拉着的牛車緩緩行來,雖然那形制隻配大慶宮人所用,可在北狩路上,已經是難得的禮遇了。
純懿随着衆人一起跪倒,額頭磕到地上也不覺疼,隻全心高呼萬歲,眼淚卻在不知不覺中順着臉頰流下,“吧嗒吧嗒”掉在地上,濺出幾個小小的泥點。
牛車停下,車門打開,身着常服的太上皇出現在車中。驟然看到這些許久未見的兒女忠臣,太上皇也不由濕了眼眶,也不用虞婁人攙扶,自己跳下牛車,大步朝着他們而來:“你們……你們……”
想說的千言萬語都不知如何開口,最後隻化作簡單的:“快起來!”
他親自躬身,扶起跪在最前面的邢王,仔細看他年紀輕輕卻已花白了的鬓角,拍拍他的肩膀,不住點頭,然後又将視線轉向他身後,目光緩緩從衆人身上掃過,最後定在純懿身上。
他對着純懿伸出手,柔聲喚她:“純懿。”
恍若還是幼時,一向乖巧的她卻惹了母後生氣,母親要喊人揍她,父親就會蹲下高大的身軀,對她伸出手掌來,溫聲喚:“純懿,不怕,來這裡。”
純懿眼淚滂沱而下,幾步奔上前去,撲進父親的懷抱,哽咽着:“父皇……”
“多大的娘子了,都出降了,怎麼還哭鼻子。”太上皇輕拍純懿的後背,嘴裡責備她,自己卻也紅了眼眶。
一時間,衆人紛紛恸哭出聲。還有那年紀大的老臣,本就身體不好,經過長途跋涉已是勉力支持,眼下驟然見到太上皇,更是悲從心來,竟然生生哭暈過去,惹起一陣手忙腳亂。
唐括國相皺了眉,很不滿地掃了一眼哭号作一團的衆人,耐着性子先去招呼其他人。過一會兒再回頭,看他們愈哭愈烈,沒有一點兒要收聲的意思,終于忍不住走上前來。
他面上挂着笑:“太上皇,各位,大家一路辛苦了,一直站在這裡也怪累的。不然還請進去說?”
一邊說着,一邊為他們指路。
衆人這才漸漸止了哭聲,一群人簇擁着太上皇,浩浩蕩蕩地朝分給他們的院子走去。
太上皇接見衆臣,互訴别離,然後又鼓勵嘉獎了他們幾句。得了太上皇的殷切叮囑,臣子們都抹着眼淚不斷叩頭,搶着要跟在太上皇身邊伺候。
太上皇隻搖頭拒絕,讓他們都出去,隻留下兒女和幾個親近宗室。明明都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卻已經是許久未見,大家又是一番問候寒暄,這才按身份依次坐下。
太上皇啞聲開口:“是吾不好,沒能阻虞婁于城外,這才連累大家……”
一句話出來,剛剛止住的哭聲又有重來之意。邢王起身,對着太上皇鄭重跪拜:“不,是兒子們不好,沒能守護大慶,守護父皇,還讓父皇和皇兄受如此欺辱……”
虞婁攻城前,大慶朝廷日日争吵不休,到了激烈處,甚至還有親自上手打人的。現在都成了亡國之人,倒是争執消散,俱都團結一心了起來。
太上皇搖頭,目光滄桑了許多,但還堅定有力,與每一個人視線相接的時候,都覺得他是在對自己一人說話:
“隻要還有一個大慶人在,我們大慶就不會亡。我們跟随虞婁人返回上京,但還有很多宗室、很多重臣,他們逃脫了虞婁的追殺,全心圖謀複國。他們不會忘了我們,我們也不能忘記故國,隻要堅持,一直堅持下去,總有一天能看到我大慶奪回汴京、攻克上京的一日!”
堅持。隻要堅持,大慶總有一天會奪回汴京,攻克上京。
純懿隻覺自大慶滅亡以來,她飄忽無依的一顆心似乎終于找到了方向,将這句話牢牢刻入其中。
雖然之前她也對裴明心說過類似的話,可話中的空虛與猶疑,隻有她自己知道。
現在卻不一樣……
她含着淚水的眼眸一一掃過在場衆人。她的父親,她的哥哥,她的親人們,他們都還在與她一起堅持,他們有同一個信念,一定會有實現的那天。
純懿帶着微笑,腳步輕快走出屋子,卻在見到正蹲在樹下的一個小小身影的時候,僵在了原地。
她幾乎懷疑自己的眼睛,聲線顫抖,滿是不可置信地輕聲喚:“……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