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老爺這一支向來子嗣單薄,先老太太好不容易年近三十才有了老爺,好不容易養到舞象之年,先老太爺又一場急病去了,累得剛中了秀才的先老爺不得不中斷了學業接手岌岌可危的林家。也幸好先老爺有經商之才,不過數十年就在這北境掙下了偌大一份家業,又娶了滄州城守将家的小姐,可成婚數年兩人膝下荒涼,成了老太太的一樁心病,最終還是抱着這一份遺憾含恨而終。
好不容易盼了這麼多年才傳來喜訊,老爺又突遭橫禍,千辛萬苦生下的獨苗苗看起來又生而有疾,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長大……
一想到這,翠竹不禁為夫人感到悲痛——麻繩偏挑細處斷,命運偏找苦命人,老天對待林家何其不公,這一攤子的不幸怎麼偏偏都落在林家呢?
翠竹低着頭胡亂地抹着臉上斑駁的淚痕,心中暗自下定決心,無論今後怎樣,她一定會好好保護夫人和姑娘的,也不枉先老爺和老太太對她一家子的大恩。
“好了,快擦擦吧,一會還要去前院報喜呢,這副樣子可怎麼行,以後姑娘還要你這個奶媽媽多費心呢……”雲箐強撐着身體指着翠竹的臉笑道,“都是幾個孩子的娘了,怎麼還這副模樣,若是被你家的幾個小子知道了,可不得笑話你這個做娘的怎麼比孩子還好哭……”
“夫人……”翠竹咬了咬嘴唇,突然擡起頭,昏暗的室内看不清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但那雙眼睛卻在隐約的光線中閃動着灼熱的光,她緊盯着明明自己已經支撐不住了還要強打起精神安撫着她們的夫人,咬了咬牙,目光掃過夫人懷中粉雕玉琢一般渾不似真人剛出生的嬰兒一般的自家姑娘,壓低了聲音道,“夫人發動得快,張嬷嬷又還沒進來,不清楚具體情況,現在隻有我們三個知道夫人你生的是個姑娘,幹脆——”
她頓了頓,頂着霜白驚恐的目光以完全不像她平時唯唯諾諾的外表的話語飛快卻又果斷地繼續說道:“幹脆就對外宣稱說是生了個哥兒!”
“這——你瘋了!”霜白低聲驚呼道,但她還記得外面還有其他丫鬟,放低了聲音不讓外人聽到。
對于霜白的指責,翠竹卻充耳不聞,她隻目光緊緊地盯住夫人,執意想要從她這裡得到一個準确的答複。
“夫人,宗家千裡迢迢專程派人過來是什麼用意,想必不用我多說,夫人你心裡跟明鏡一樣。但宗家做事實在是欺人太甚,夫人肚子裡還懷着林家的血脈,是男是女尚不分明,那些人就已經将這林家視作囊中之物,如此做派,若真的不得不托庇于其中,恐生不渝。更别說我早年在老太太房裡伺候,對老太爺和宗家之間的矛盾也有所耳聞,雖然這話我本不該說,但我還是得提醒夫人一句,那林氏宗族絕對不是個好去處!”
雲箐定定地看着眼前這個一向老實衷心的翠竹,心知對方說得不錯,可是宗族的力量哪裡是他們小小的一個旁支可以撼動的,若這一胎生下的是個哥兒,憑借着自己娘家在滄州的幾分勢力,再舍去部分家财,或許還可以有所轉寰,可她分明生下的是個姑娘!
謊言一旦撒下,姑娘就必須要一輩子頂着男子的身份,真的要用自己孩兒的一輩子去賭嗎……
雲箐放在襁褓上的手緊了緊又頹然地松開……
然而陷入艱難抉擇中的三人卻沒有一人注意到被裹在紅色襁褓中的嬰兒的眼睛突然動了動,柔嫩的臉頰上露出不符合年齡的沉思之色……
“翠竹,我不能這麼做,這件事能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到事情敗露的那一天宗族之怒不是我們母女能承受得了的……”
雲箐的聲音在沉默了一陣之後緩緩響起,她不敢看向翠竹失望至極的眼神,隻看向一旁憤懑不已的霜白,将懷中的嬰兒放入對方懷中,低聲吩咐道,“你去請張嬷嬷趕緊進來看看姑娘,再讓府上候着的田大夫先去暖閣,等張嬷嬷看過之後再護着姑娘去給田大夫診診脈,看看……”說着她喉嚨有些發緊,但是堅持着将話說完,“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放心吧,夫人,我會辦好的,你快歇歇吧……”霜白忙矮身接過夫人懷中的嬰兒,哽咽着道。
“夫人——”
翠竹突然猛然高聲叫道:“你難道真的忍心讓姑娘在宗家長大?她沒了父親,又……”
在霜白的瞪視下,她最終還是将那後面那句“可能是個傻子”的話咽回了肚裡,低聲急切地補充着,“若是夫人你怕日後事情敗露,過了眼前這一關,日後大可以從外地接一個哥兒回家,将姑娘寄養在人家……”
“你閉嘴!”雲箐這下是真的怒了,她萬萬沒想到翠竹居然動了這個心思,這豈不是叫她舍棄自己親生的女兒——
“你這媳婦,真是失心瘋了,趕緊讓林二快快領了你出去,不要在這裡發癫沖撞了夫人!”這邊的霜白已經氣得是渾身發抖,一雙柳眉倒豎,若不是手裡還抱着姑娘,恨不能現在就親手将對方扭出去!
“我這都是為了林家好,夫人難道就忍心讓好好的一個林家就這樣散了?”翠竹猶自嘴硬道,又有些委屈,她一心為林家考慮,卻被夫人和她身邊地丫鬟如此呵斥,心中十分不服。
“在你心中林家最重要,可是在我心中,隻有姑娘才是我的親骨肉。我已經打算好了,既然宗家是沖着林家的家财而來,哪怕是将這林家拱手相讓,隻求我兒能和我一同回到我滄州娘家,到時候憑着我的嫁妝也能将我兒平安養大!”
“夫人,你不能這麼做!這裡可是老爺老太太他們多年的心血!”翠竹猛地站了起來,不甘地低吼着。
正在争吵之際,一點微弱的咳嗽聲從霜白的懷中傳來。
“是什麼聲音?”
也許是母女之間血脈相連的天性,明明是霜白離得更近,可雲箐卻先發覺了這淹沒在幾人聲音中細小動靜,她驚疑不定地看向霜白懷中的襁褓,打斷了翠竹的話,凝神細聽着,果然绯紅的襁褓在幾人的目光中伴随着幾聲細弱的咳嗽聲幾不可察地抖動了幾下。
那一刻,巨大的喜悅瞬間湧上了雲箐的心頭,她從床上直起身伸直了雙臂扒住了那塊紅色的襁褓,迫不及待地探身看去,幾乎要從拔步床上摔下去,幸而霜白上前一步将嬰兒穩穩抱到了她的面前,她才停下了這危險的舉動。
看着襁褓中的嬰兒緩緩睜開了雙眼,在幾人的圍觀下再次發出了不緊不慢的幾聲咳嗽,雲箐頓時高興地熱淚盈眶。
“霜白,翠竹,你們看到了嗎?寶寶她發出聲音了!”
這峰會路轉的發展同樣讓霜白高興得差點昏了頭,聽聞夫人的話也是連連點頭。
“我看到了,夫人,姑娘她還睜眼睛了呢!”
“怎麼可能,剛才明明怎麼樣都沒有發出聲音啊——”翠竹不可置信地看向已經睜開眼睛的嬰兒,喃喃自語着,想要近前再仔細查看一番到底怎麼回事,門外卻傳來小丫頭怯生生的詢問聲。
“霜白姐姐,張嬷嬷已經收拾好了,可以進來了嗎?”
“快點讓張嬷嬷進來!”霜白還沒應聲,已經握住姑娘伸出來小手的雲箐已經迫不及待地叫出聲來。
得了準話,下一秒一個富态的身着簇新的夾棉綠襖,外套一件灰色罩衣的老太太已經挽着衣袖進來了,轉過屏風一眼就看見被幾人圍在正中的嬰兒,驚得瞪大了雙眼。
“哎呦喂——這就生出來了?怎麼沒聽到哭聲呢?”
“張嬷嬷快來,快看看寶寶怎麼回事!”雲箐忙不疊地招呼對方近前看看自己姑娘的情況,眼中露出希冀,心裡暗暗将滿天神佛都求了個遍,隻求保佑自家骨肉健健康康。
張嬷嬷也不客氣,接替了翠竹的位置,勾着身體,眯着雙眼将那渾然不似真人的嬰兒細細打量了一番,搖頭咋舌歎道,“你家的娃可真稀罕!我接生這麼多年還從來沒見過剛出生就這麼雪白幹淨的娃呢,呦,還有這雙眼睛,賊亮賊亮,真有精神!”
雲箐的一顆心瞬間提起來,小心問道:“張嬷嬷,我的寶寶怎麼樣?”
“唔——”張嬷嬷手腳飛快地撥弄着嬰兒小小的四肢,似乎被對方粗手粗腳的動作弄痛了,小小的眉毛一皺一皺的,小巧卻圓潤的臉蛋皺成一團,偏偏始作俑者還猶自不足地小聲咕哝着,“這娃怎麼不哭啊,該不會是胎裡出來堵着喉嚨了吧?”
說着,一雙粗糙布滿皺紋的手就要掰開嬰兒的小嘴将手指伸進去挖扣一番,吓得小小的嬰兒揮舞着四肢拼命掙紮起來,終于敞開喉嚨拉響了警報,那震耳欲聾的哭聲差點将屋中幾人的耳朵震破。
但此刻卻沒有一人感到厭煩,反而紛紛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哎呦,真是個皮實的小子!”張嬷嬷揉了揉耳朵,高聲贊道,說完,就手腳麻利地将被自己弄亂的襁褓重新包紮好。
還沉浸在孩子不是傻子的喜悅中的主仆三人聽到張嬷嬷的評價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小子?”還是一直記挂着心底的執念的翠竹率先反應過來,“張嬷嬷你說這是個小子?”
“對啊,林二家的,看樣子夫人應該是你接生的吧,怎麼還不知道?”張嬷嬷随口回道,卻絲毫沒有想到這句話在主仆三人心中投下了一個多麼大的驚雷。
“怎麼會?”翠竹低聲喃喃道,但她很快意識到這是個好時機,忙不疊地回道,“可不是,我也是因為哥兒不哭以為……真是急糊塗了!”
“也難怪,不過剛出生的嬰兒是有不哭的,這種時候倒着提起來往屁股上打一巴掌就好了!不過也有時候可能是出生的時候喉嚨被穢物堵住了……”張嬷嬷揚起眉頭滔滔不絕地講起了自己接生的經驗。
可此刻一旁的雲箐卻耐不下心去聽對方的話了,她拖着産後虛軟又經曆大喜大悲後不斷冒着虛汗的身體,急切地打斷了張嬷嬷。
“張嬷嬷,我生的真的是個哥兒,你再仔細認認?”
“哎呦,我接生都多少年了,你還不相信我的判斷?絕對是個哥兒,小牛子看得可是清清楚楚!不信你自己看看!”
說着,手腳飛快地拉開襁褓一角遞到雲箐跟前,霜白和翠竹也一同擠過去,三人也同樣看到了那鮮明的證據,都懵住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