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喆并不是不知道言多必失，而對方又是一個極其敏銳的人，一旦她對原主起了探究之心，必然會發現一些端倪，到時候她可能就會留下一些話柄。

但在這樣一個兇險複雜的夜晚，周喆如果不說點什麼，她的思緒可能會“沉溺”在這片漆黑的大海中，落下一些烙印，無法脫離。

鐘毓的神色沒有明顯的變化，隻是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表露出什麼情緒出來。她斟酌着語氣，緩緩開口道：“這是她的選擇與人生，你無需也不必背負着什麼。”

緩慢地垂下眼簾，視線落在一個看不見的焦點上，周喆沒有立刻回話，而是沉默着，思索着：“如果不是我，如果沒有我，她……”

“你又不是她，你又如何能為她做出她人生的判斷。”

“她曾高飛，她曾展翅，又如何能折翅而活。”

鐘毓看了周喆一眼，似乎對她這種複雜的情感感到不解，她從來不會覺得有誰的人生會被另一個人擠壓，這是你的生命，你的人生，他人如何能置喙：“你就是她的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人與人是不同的，一些人選擇追求事業，一些人選擇迷戀愛情，一些選擇身邊親人，你就是她深思熟慮後的人生選擇。或許有妥協，但是她完全有背負這一選擇所帶來的責任的勇氣。”

“你媽媽愛你嗎？”周喆突然問道。

這個問題一時之間讓鐘毓無從回答，她從小到大都是被鐘女士放養大的，小時候不成熟的時候也會糾結為什麼别的小朋友都有家長陪伴，但她隻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獨自面對生活與學習。

鐘女士很少準時參加她的各種活動與交流會面，出席的次數寥寥無幾，有印象的隻有大學畢業典禮與高中成人禮。

她有對于自己人生的極度自由與掌控感，她的母親鐘女士也是，她們是各自人生的主人公，以至于有時候會有種彼此隻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的錯覺，當然，鐘女士也很少在家，家裡大多是鐘毓一個人的活動空間。

老實說，鐘毓挺納悶的，為什麼鐘女士這樣性格的人竟然會有個孩子，她是那種會和她的研究過一輩子的人，将畢生精力投注到機械與數字生命中去。她偶爾也推測着過，自己莫不是鐘女士從哪個研究基地撿來的，養着用于觀察人類生命成長這一奇妙過程的。

成為調查員的工作，一開始鐘女士是不贊同的，但是，她也不會明顯的反對的行徑，隻是在某一天，帶她去了個胎記去除手術，小的時候鐘毓一直對她心口的胎記“耿耿于懷”，鐘女士每次出差到不同的地方，都會走訪一些特殊的專業門店用自己手臂上的疤痕做為“實驗品”，測試是否能做到無痕消疤。

現在想想還真是有“先見之明”，很難說清楚鐘毓現在對于鐘琳的感受，她現在也挺想見見她的，問問她，她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但我能感受到她對我的情感。”鐘毓接着說，“我也認同，不是每個母親都會愛自己的孩子，她們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另外的社會身份。”

“她是愛孩子而不是你，隻要是她的孩子她都會愛，而不是因為是你。”周喆提出了一個新的角度，“會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嗎？”

鐘毓對于周喆的反問有些不理解，從她的成長環境中，她能感覺到鐘女士并不是愛孩子并給予無限關懷與陪伴呵護的人，隻是因為她是她，是鐘毓，所以才能得到她漫長人生時光裡，偶爾流瀉出的一些目光與情感。

但她現在已經不是小時候渴望父母陪伴的孩子了，她長成了另一個模子下的“她”。

“從道德倫理與精神層面來說，母親愛孩子是一種美德與責任而不是本能與天性。”鐘毓停頓了一下，“從一些社會案件上來說，孩子對于父母的愛反而更加深刻，但是，一旦突破了界限，就會産生不良的後果。”

“我時常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值得如此的關愛。”

“為什麼不呢？”鐘毓不解地說道，“你的媽媽是個成年人，她有自己的判斷，也能為自己所作出的決策負責，你以為的隻是你以為，有時候，人是會以一種以己度人的心态來對待别人。不要太信賴并依靠你的感覺與直覺預判，這可能導緻一些出乎意料的麻煩。”

周喆不說話了，她确實有這個“我感覺”的态度存在，這是一種感知方面的靈敏但是也會帶來一些麻煩，對于情緒的高度敏感可能會對本人的精神狀态造成一定的影響，有時候是積極的，但更多的可能是負面消極的。

這種以己度人的方式，是同理心的一種表現方式。一般随着社會化程度的加深，人其實是會逐漸變得冷漠的，但是，周喆的主業其實是需要情感表達的，文字工作者的情感往往也是豐富的，但是她并不外放，而是内斂的，不需要在聚光燈下，而是一盞小小明亮的桌面燈足矣。

“我知道，我隻是覺得可惜與遺憾罷了。”

鐘毓突然饒有趣味地看了周喆一眼，把她看得心裡打起了鼓：“看不出來。”

“什麼？”

“你竟然是這樣的人。”

周喆眉心一蹙，有點摸不着頭腦，她何出此言。

“你挺不一樣的，就那群人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