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饑寒交迫,在大雪中跋涉了十幾日,他的戰馬倒在了他的身下,他注視着它艱難的噴出一口鼻息,四肢劇烈的抽搐一陣後成為了一具死屍。他無能為力,将它留在了原地,不辨方向的前行,他沖不破那道迷蒙冰寒的屏障,隻是在拼命消耗自己的最後一絲力氣。
終于,他倒下了,陷入了昏迷,醒來後的降雪小了一些,他的視線清明了片刻,看到了一帶堡寨若隐若現的淡影,那是突厥西部的第一道防線。
他渾身瞬間注滿了力氣,爬起來卻難以站穩,連滾帶爬的向它靠近,終于,他被它的視野發現了,它為他敞開了門扉。
“帶我回牙帳,帶我去見大可汗……”他嗓音沙啞的呻/吟。
他的懇求沒有得到回應,他被堡寨内的兵士帶進了一間營帳内,那裡不透光,他甚至看不清自己同類的面目,他們對待他隻有咄咄逼人的話語。
他們任他如一坨爛泥般癱在地上,俯視着他,不停地逼問他。
“肅州城是如何失陷的?”
“你是如何逃脫的?”
他們仿佛不知疲倦,反複的問,他精疲力盡,反複的回答,他是統率突厥東部的小可汗,他的親生父親桑納曾是統率東突厥的大可汗,他們沒有權力,他們不該這般對待他。
苦苦忍受着煎熬,不知又過了幾日,終于有人為他送來了餐食,又不知過了幾日,他手腳上的鐐铐得以被拆除,他恢複了自由,重新得到了一匹馬,那是匹劣馬,日行不了多遠,但它還是帶他着回到了突厥牙帳。
“父親。”他帶着滿身的凍傷跪倒在塔利大可汗面前行禮。
塔利賜他一杯熱酒,僅此而已,他沒有道出一句安慰他的話,他的手掌在膝蓋上擡起,向上揚了揚,命他離開。
突利看出了他的不耐,雙手攥握成拳,猶豫再三終是說道:“父親,我回來時,遭到了他們的盤诘。”
“是我下令讓他們盤問的。”塔利即刻說道,緊跟着便問:“突利,肅州城是如何失陷的?”
父親不相信他的口供,親自追問他。
他唯有再次應答:“大秦的兵馬僞裝了面目,用計潛入了城中。”
“你是如何逃脫的?”父親又問。
他沉默了,片刻後回答:“兒子棄城,退至伊州後從一條偏僻的路徑逃回來的。”
“如此麼?”
“如此。”他驚懼的回應,心跳幾乎撞破胸膛。
當下,突厥直通大秦的一處路徑是金山至伊州道,也是突厥在失去居延海道之後,被迫所采用的糧道,再往西是以天山,伊麗河,碎葉水連成一道寒山天塹,憑他獨自一人的力量,不可能邁過那道屏障。
“大秦攻下肅州之後,沒有向瓜州行進一步,你為何不退守瓜州,而是選擇一退再退,退至伊州做了逃兵?”
父親聲息沉穩,不緊不慢的追問。如此才令他愈加感到毛骨悚然,塔利的這番話表明他已經掌握了肅州一戰的軍報,那麼極有可能,他已經獲悉了關于他如何脫身的相關情節,判斷出了他話中的虛實,但他絕不能改口,他隻能死死咬緊自己的說辭,即便那是個謊言。
“軍中糧饋短缺,兒子返回牙帳,肯請父親援助。”他不肯承認自己是個逃兵,是被敵方無故釋放的戰俘。
這次輪到上首的父親沉默了,他伏地,忐忑不安的等待着,終于等到父親發話:“近日軍中會籌措糧草,本汗命你運糧返回瓜州。”
“兒子想回東部。”
“東部如今不再需要你。”
突利心灰意冷,咬牙問道:“父親為何不曾理會大秦一方提出的交質條件?兒子的命難道不值那一州一關麼?”
“哦?”塔利緩慢從座中起身,來到他的面前,垂視着他,寒聲問:“這麼說,你承認你是一名戰敗的俘虜,你是被大秦一方釋放的了?他們為什麼不殺了你?他們為什麼要釋放你?”
突利仰面,眼神迷茫渙散的仰視着他的父親,這一次,他如實回答:“兒子不知道。”
“說!到底為什麼?大秦一方為何平白無故的放了你?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
父親生了怒,眼中滿是懷疑、嫌惡,突利忽然反應過來,他在父親的腳底掙紮起身,不停的為自己辯白:“兒子知道了!兒子知道了!這是他們的計謀!這是大秦一方的計謀!他們要離間我們父子!所以他們才會不計條件的放了兒子!沒有!沒有!兒子沒有背叛父親!兒子不敢背叛父親!”
他擡起的雙膝墜落,重重磕撞在了地上,父親一腳踹進他的心窩裡,将他踹翻在地,“即便如此,你也是個廢物!”
突利咳出了一口血,眼前的那雙足靴後撤,避開了他口中噴濺的血水,他氣若遊絲的嘶吼:“逃兵當誅!請可汗殺了我!請父親殺了我!”
他殺不了他。
他殺不了他。
他知道,他殺不了他。
他的這位父親邁步,離他越來越遠了,他放聲獰笑起來,從地上翻滾起來,死死盯着對方的背影,質問道:“父親!二十年前,桑納可汗當真是死在了大秦兵士的橫刀之下麼?”
二十年前,突厥分東西二部而治,東突厥的首領是桑納大可汗,他的親生父親,西突厥的首領是塔利大可汗,他的父親。桑納是塔利的親哥哥,殁于一場對戰大秦的戰役中,他死後,塔利迎娶了哥哥的妻子,收養了他的兒子突利。自那之後,他成為了一統突厥東西二部的大可汗。
他自幼痛恨大秦,痛恨那些奪走他父親性命的大秦兵士,塔利可汗悉心照料他,告訴他:等他成年後應當為自己的親生父親複仇,仇恨支撐着他成長成年。
母親病亡的很早,她離世那日隻允許他靠近自己的病榻前,母親不舍的撫摸着他的臉,潸然淚下,“隻有委身于他,我才能保護你,桑納……你的父親……亡于自己的手足……”
母親的遺言令他驚駭不已,他無從探究,卻又不敢忘記,直到他從塔利手中獲取了兵權,逐步掌管突厥東部後,他開始暗中尋訪桑納的舊部,他們個個諱莫如深,說法類似,隻向他透露了一件事情,然而它足以讓他的心底疑窦叢生:洞穿桑納胸口的那枚箭镞并非來自大秦兵士,而是來自突厥内部的人馬。
桑納的其中一個舊部将那枚箭镞小心翼翼的保留了下來,私下裡轉交給他确認,那确實是一枚突厥部落特有的箭镞,它由黠戛斯境内特産的迦沙鐵鍛造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