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駐足一瞬,又邁步向他的軍營中走去。
這一刻,天下是他們的,他什麼也沒有。
——
暴雨比預期中來得要早,近兩日下得頻密,濕霧蒙面,也隻能屏息斂聲,去忍,再忍。冷水淋透铠甲,将他們的肢體浸在黏膩和陰寒中。
這是咨閱初次參與戰事,初次行軍,初次在暴雨中行軍。
她望向前方,望不到更遠處,她的眼前是深夜中密密麻麻的人馬,他們像相互慫恿的黑色浪潮,一浪推着一浪翻湧、向前。
她被淹沒其中,有種溺水的感覺,雨水擊打在他們和她的铠甲上,聲音那麼嘈雜,但她覺得自己心底卻是死寂一片,聞聽不到任何回響。
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她對這場戰役是一知半解的,前途未蔔,她卻已經在路上了。
她見過太平年間的人世風月,并未真正直面過血肉之軀隕殁的一個又一個瞬間。
她握緊手中的辔策,但它滑得難握,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父親,秦重淵。
順永帝端杯落杯時,看起來永遠那麼從容不迫,她曾傾慕不已,他的父親可曾想過,帝王手中所執,是一座萬鈞江山。想過的,一定想過的,但順永帝在此時一定不會惶恐。
此時,她執掌的是萬千忠貞之士的性命。她以為自己籌謀已久,面臨今夜雨時會很亢奮,而此時的她卻是惶恐的。
原來她一直都在模仿秦重淵,模仿他的鎮定,他的氣定神閑,可是,她不是她的父親。
“元帥。”席淺潾驅馬靠近,低聲回禀道:“武州道一萬兵馬,伊阙一萬兵馬已經就位了。”
咨閱回過神,死死攥緊那根拼命想要從她掌中逃脫的辔策。
她明白,今夜,原州道行軍元帥秦咨閱會弑殺心底的那個影子,殺死曾經的自己。
雨水沿着席帷的邊緣滴落,黏連不斷。
秦衍擡眸,看穿它們,凝視河州的城池,他們已經趁着雨夜收回了距河州三十裡處的烽堠,占據河州的吐蕃兵士将不會得到任何預警,暴雨遮掩了大秦一方行軍的迹象,他們隻需就近埋伏,等探入城中的大秦先鋒發出信号,屆時裡應外合,或可出奇制勝。
而先鋒中為首之人是唐頌。
他必須等待,等待或許來自于她的信号發出。
如果不是她……他不敢再去多想。
他和麾下的兵士匍匐在地,跟随他們的馬匹也都訓練有素,跪卧于地。他的視野内隐約可見河州城門外的幾叢微弱光亮,它們像是守在地府門前的鬼火。
雨水砸進泥地裡,無數土渣濺沫撲到他的臉上,他嗅到濃烈的腥味,隻能阖眼躲避它們的圍追堵截,他第一次在行軍過程中失去耐心。
再次凝視前方時,他隐約聽到城内似乎有厮殺聲響起,身邊的兵士瞬間看向他,個别馬匹躁動起來。
秦衍抹去臉上的雨水,打手勢暗示他們待命,兵士們颔首又望向遠處。
他擡手牽到辔策攥緊,一等,再等。
厮殺聲逐漸蔓延過來,蓋過了暴雨聲,秦衍再次發出指令。
等。
雨水直墜,像生了端頭的矛尖,穿透铠甲,刺穿他的心膛。
可是他隻能等。
等。
再等。
直到那些矛尖将他刺得遍體生痛。
直到河州城牆上一排火光乍起。
他一瞬翻身上馬,一馬當先,下令。
“殺。”
身後的兵士們嘗試點燃火把,可暴雨淹得它們窒息,苟延殘喘的機會都無。
他們在暗夜中狂奔,奔向面前那座城池。
秦衍馳着馬,卻忽然收緊辔策,停在原地。
他沒有發出停戰的指令,他的人馬跟他有默契,越過他,繼續向前飛馳。
他仰望城池上的一人。
這一刻的她,像是一面在無數魑魅魍魉拉扯下掙紮而出的旌旗,旗上沾滿血水。
她的手中高舉火把,它滅了,下一刻又重新燃起。
他終于看到了許多年她在烽堠上舉烽時的樣子。
如火,不屈。
城門被開啟,大秦的兵士攻了進去,吐蕃兵士試圖阻止,拼死抵抗,他們中的更多人湧上城樓,補上被大秦先鋒殺掉的那些人的位置。
大秦的先鋒們需要撤離,他們成功釋放信号後,依次從城樓上躍下,他們的前身是大秦花鳥使,從前在夜間飛檐走壁的鷹犬爪牙,今夜完成了新舊使命的交替。
秦衍再次驅馬,向城池下馳去,他的馬頭在牆體跟前及時調轉,他擡眸,望向高處,望向她。
“唐頌。”他迎着暴雨,凝視她說。
他嗓音裡沒有一絲顫抖,平靜的說。
她看下來,看向他,火光照亮她的臉,還有他的。
“秦戎钺。”她說。
沒有任何猶豫,她邁足,縱身一躍,墜落。
他伸臂,攬她入懷,身下之馬微微受驚,發出一聲嘶鳴,秦衍一手牽緊辔策穩住馬身,一手接穩她,再一次輕喚她名姓。
“唐頌。”
她抛開火把,在他的兜鍪下避開暴雨,又在他唇下擡眸。
“秦衍。”
她也輕聲喚他的名姓。
搭箭放箭的号令已經發出,無數的箭簇劈開雨幕,襲向城樓之上。它們的嗡鳴聲與傾盆暴雨的哀鳴聲相互撕咬。
他在亂中取一片靜,垂眸輕吻她的額頭。
而她擡眼,吻上了他的唇。
“秦戎钺,我在等你。”
“頌頌,我來了。”
“這次,跟我一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