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道聲音雖喚得極輕,他卻猛地為之一振,轉而将全身的注意都緊張地投了過來。
雖隻是叫了一個名字,他一向思慮缜密的腦中已然浮出千千萬萬種可能性,讓他一顆心提在了空中。
是因為昨日的那事嗎?
是要問罪于他嗎?
可是這語氣聽起來和緩,好像并沒有怒意摻雜在其中。
縱然心中的是萬般的忐忑,她既然發了話他便沒有拒絕和忽視的道理,于是當即拉了馬繩向車窗處靠近。
寒風嘯嘯,撫得她肩上的狐裘低低起伏,像新生不久的柔軟春草在風裡擺動一般。
“喝水。”蔥白的手指從窗中遞出了一個滿灌的水袋。
方才懸着的心終于落下,這心緒的一落一起竟讓他有些手臂發軟,喉中霎時變得幹燥非常。
接過水袋後按理他本應是要道謝,可這一個“謝”字到了唇邊卻忽而地有些不知所措。若是說“多謝公主”,兩人分明已然在神智清醒之時同榻而眠,再叫封号未免也顯得太過生分了些,況且她也未叫他先前的官名而是直呼其名,喚作“裴譽亭”三字,當然也不排除是因為他如今在朝中丢了官職的可能。
似乎先前太子是喚她“瑾兒”,這樣的确是要顯得更親昵些,但他卻恐此間冒犯,不敢直呼這二字。
可若是将稱呼全然瞥去,倒像是街上擦肩而過的兩個陌生人一般疏遠。
但全然抛開這些來講,他是極喜歡她直喚他之名的。先前能與她相識以至于漸聲情愫,靠得便是他在大理寺的官職,雖以此牽緣,但他卻盼着她所心悅的是這官職背後的人本身而非這官職的權勢之便。不呼“裴大人”而呼“裴譽亭”,正是他本人和官職分明的界線。
除此之外,他心中最深處也是渴望可以喚她“瑾兒”的,但是這小小的企望被囿于禮法,若是跨過去了便得算作僭越。可回望自己的前二十幾年,似乎也并不是循規蹈矩之輩。
他原本應該随父從軍,可偏偏走的正兒八經的仕途,在近乎祖祖輩輩走武道時卻與之相反地走了文道。而入仕拜官大理寺卿,他平日裡查案辦案似乎也不會因着這所謂的禮法而受困不前。
一切的一切,都因為眼前這個人是她罷了。
恐冒犯于她而讓她以為自己是輕浮浪蕩之輩,但又不願同她因着這禮法之故而将距離拉得更遠。
心下躊躇了許久,終于一擡眼對上了她的目光。
這目光還是那般清亮,一如初見,隻是多了些堅毅與沉穩來。
兩道目光相撞,他心中一亂,不知要說些什麼出口,慌忙之中隻得将手中的水袋開了口,仰頭而飲。
隻是出于無措之下将水袋傾倒得有些過于猛,袋中的清水争先湧入他口中,雖然潤了那方才些燥涸的咽喉,但同時也有些嗆人。
“你慢點喝,不夠喝還有。”見他這副着急飲水的樣子,蕭瑾覺得有些好笑,唇角不自覺地向上揚了揚。
不知不覺之間他竟然已經将這一整袋水悉數飲盡,水袋空蕩蕩的,拿在手上沒什麼重量。
“夠喝。”口中一閑下,他接過了她方才抛來的話。
夕陽西下,給悠長的隊伍鍍上了橘紅的光影,斜晖脈脈,炊煙袅袅。
照常安營紮寨,起炊用膳後,而後天上的群星密布,衆人即将陷入靜谧的安眠。
仰躺着在一片黑暗中望着帳頂,蕭瑾不知自己是該睡着還是不該睡着,正如她在猜測他會來還是不會來一般。
床榻有些寬綽,隻承載着一個人的體溫倒顯得有些淡薄。
天邊的萬壑群山已經模糊的難以辨認,墨色濃得望不到頭。
好像是在她剛剛打算合眼的那刻,帳簾輕動,而後被衾之下便多了熟悉的溫度。也便是這一刻,她将将合上的眼變得放松了些,以至于合得安然,而後便是睡得安然。
一室暖意,一枕安眠。
待到第二日睜眼,身邊是空的,但床榻确實熱的。
往後的冬日皆是如此。
但兩個人心照不宣地誰也沒有再提及此事。
塞上的冬要比關中寒涼得多,不知是不是夜夜暖夢之故,蕭瑾這寒症并無接着向下惡化,雖說也沒有好得徹底,但以目下的狀況看支撐着回到長安自是沒什麼問題。挨過了冬,春來趕路便要輕松得多。
因着心中常念長安諸事,這一路的進程也趕得很是緊。每日一早便出發,午時小憩片刻便接着前行,直至天有暗色之時才停下來安營動炊。這幾月便完完全全被趕路一事填滿,衆人的腦中似乎也就隻剩下了趕路一事,一眨眼就到了年關。
護送而行的是西戎的隊伍,并無“過年”這一說,但除夕這夜出于些儀式,晚膳比平日裡準備得更豐盛些。除卻這一日例外,其餘的時候都隻恨白晝不夠長,不足以多行些路。
一日又一日很快地便在車輪辘辘和馬蹄笃笃中滑過,離長安也是一裡近過一裡。而這嚴長的冬意一日淡過一日,很快得完全消隐,顯露出趨向和煦的春風來。
春寒料峭,乍暖還寒,沿途的草木大體上沒什麼綠意,偶爾能在石縫中看到掙紮向上的幾粒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