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因醉酒而産生的紅意不斷擴散開來,由最初淺淺的薄紅慢慢加深為了迷離混沌的酡紅。
這紅意自心口彌漫,一路升直,将面色襯得一派頹然。
肩上的鈍感遲遲傳來,但與心口的觸感相比還是顯得有些渺遠了。
挪了挪身子,似乎能隐隐約約聽到腹中酒水晃蕩的聲音。
喝了多少酒呢?
他已有些記不清了。
記不清酒盞滿了幾輪,也記不清是何時端起的酒盞。
高朋滿座,模模糊糊的人臉擠了一屋子,賀喜的聲音烏泱泱地此起彼伏。
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涼的空氣,冷氣沖擊着胸腔之感使得他終于找到了一絲自己不是行屍走肉的證據。
腦子好像越發困頓了。
伸手扯了扯衣領,他恨透了這鮮豔的喜袍,看見自己身在其間,不禁有些反胃。
他再也忍受不了這件厚重的袍子。
張口猛吸了一口氣,他擡了眼,隻是步子早已不複一向的平穩,整個人行得歪歪扭扭。
府上的燈籠紅火,替他将腳下的路照亮。
驟然擡臂,他狠狠扯下了一盞制作精巧的燈籠。
這燈籠雖制得精巧,但也架不住他手上的力道之大,霎時被折了個稀爛。
僅毀掉一盞似乎還不夠解氣,他又連着拉下兩盞。木制的燈骨應聲斷裂,燈面也在燭光中被燒了個幹淨。
粗硬的木刺斜斜插出,在他手心劃下了一道長長的血痕。
鮮血順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往下淌去,落在地面,濺出一個又一個血點。
裴譽亭渾然不覺。
歪歪斜斜地順着廊道的外側前行,他所及之處的燈籠無一幸免,在地上留下了焦黑而渺小的殘骸。
燈火一盞一盞熄滅,一條不知多長的廊道便一步一步地暗了下來。
行至盡頭,他一隻手掌已是傷口橫生,鮮血淋漓。
一道紅衣便這般淹沒在府上的夜幕裡,地上的血迹卻洩露了他蹤影。
遲遲不見新郎官,蕭玥早已坐在屋中等得心焦。
夜色幽深,戴了一天的鳳冠她再也支撐不住,索性直接喚了翠芸進來替她拆下。
“公主,驸馬還沒來,這樣合适嗎?”翠芸有些猶豫。
一向跋扈的瑞安公主此時卻有了猶豫之色,“也是,得讓大人瞧見本宮這頭戴鳳钗的樣子。”
将蓋頭半掀,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你去看看大人身在何處,按理說客人都走了,也該來了啊。”蕭玥心中有絲慌亂。
“是。”
應聲出了門,好久以後翠芸才重新回來。
“如何了?”蕭玥連忙問道。
翠芸的眼神有些躲閃。
“快說!”瞧見她這表情,蕭玥再次提高了音量。
候了一晚上,聽着府上的喧嚣一批一批地散去,她着實是再也按耐不住性子了。
“驸馬……驸馬他已宿在了書房。”
“什麼?”
“這大婚的日子他宿在了書房?”
再也顧不了那沒多,蕭玥直接伸手甩下了蓋在她頭上一天的紅布。
這紅布輕飄飄地,毫無分量地落在了地上,如一片枯葉一般毫無生氣。
再顧不得頭上沉重的許多金飾,她提起了裙擺就要向書房的方向走去。
未着披風,冷氣陣陣襲來,她不禁打了個趔趄。
一排燈籠高懸,内置其間的火苗隻能被看出一個模糊的形狀。燭火晃動,像人的眼睛一般一眨一眨的。
數十隻眼齊齊閃爍,像看破了世間蒼茫。
書房過後,似乎再無明燈閃爍。從窗戶紙看去,書房也是一片漆黑。
接着往前走去,蕭玥看清了長長排起的燈籠殘骸。
立在了書房門口,她心中卻打了鼓。
她這輩子,隻畏懼父皇聖威和害怕母後責罵,連自己的親生兄長還未曾怕過一分。
如今害怕的事情卻又要再添一件了。
這是她害怕的第三件事。
婚典已成,她害怕驸馬以後不會心悅于她。
過往種種與動情與否她不想深究,隻求日後能與他相伴厮守,了此一生。
騙得了别人卻騙不了自己,顯而易見的是裴譽亭以前從未對她動心,甚至連和她耐心說話都不曾有過。
這門婚事是她強求來的。
是她恃寵而驕,強人所難。
恃父母兄長寵愛,将他籠罩在了皇婚之下。
他會恨她嗎?
蕭玥的一隻手已搭在了門上,卻又緩緩落下,垂在了自己身側。
既已嫁過了門,她定然是下過決心要成為一個知書達理的當家主母的。
裴府一向冷清,她想将自己的氣息注入,将這裡真正改造成獨屬于他們二人的家,讓他的生活除了案牍公文以外還有與她品茗泛舟的情趣。
若是他不喜歡,她是會願意改的。
她願意變成他喜歡的樣子。
深深吸了一口氣,蕭玥擡眼重新看向自己面前的這扇木門。
嫁都嫁了,便斷然沒有再退縮的道理。
他是禦賜的夫君,又不是洪水猛獸,有什麼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