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胖些的人還在不住哭喊:“鬼仙饒命,鬼仙饒命哩,我們兄弟二人隻是路過此地,實在是餓得受不住哩,看您宅中無人,想進來翻找些吃食,絕對沒有其他意思哩——”高瘦些的隻是縮成一團瑟瑟發抖,身下彌漫出一股騷臭,顯然是吓尿了。
見生目光在他腰間挂着的短刀上瞥過,心想這兩人絕對沒有說得那麼無辜,雖然看樣也沒有謀财害命的膽量和能力,但是一開始在門口徘徊許久,極大可能是要入室偷盜的。
他冷聲道:“起來說話。”
好一番折騰,這兩人終于認定了自己是人不是鬼,抽抽噎噎地爬起來,與見生面對面站好。東方天穹漸漸顯出一星魚肚白來,“喔喔喔——”一聲響亮的啼鳴,雄雞唱曉,天光要亮了。
矮胖些的那位顯然是兩人中的主心骨,擦幹眼淚便竹筒倒豆子地将自己來曆說了一番。原來這二人是自岐北道來,那裡是大周東北邊塞,與極北荒原隻隔着周山的殘墟,是極為苦寒荒僻的地方。兩人是兄弟,矮胖些的是大哥,名喚李包子,高瘦些的是弟弟,名喚李水餃。
“……實在是活不下去,才硬着頭皮跨了冰原,往南邊來哩。當時南下的老老少少合計有三十來個,最後真正來了河東道的隻有我們兄弟二人。”李包子說着,用皴裂的大拇指在眼角擦了擦,“太苦哩,原本岐北一年到頭就隻有不到一半時間能看見太陽,地裡除了苦荞什麼也不長,這幾年更是冷得厲害,連苦荞都快不長哩,餓哩,飛的跑的,都餓死哩,打不到獵,有些地方,聽說還有人吃人哩……”
最後幾個字被他壓的極低,幾乎是氣聲了,聽得見生背上有寒意竄過,汗毛根根豎起。
“……人吃人不害怕。”一直少言寡語的李水餃突然開口,“那些東西才可怕哩。”
見生問:“那些東西,是什麼?”
兩兄弟對視一眼,齊齊搖頭:“不能說。”
眼看着見生要急,李包子連忙道:“小兄弟,你也别怪我們,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哩!說哩,那些東西就會纏過來,甩也甩不通,要死哩!”
見生心想,不問就不問吧,有些東西,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
他擡擡下巴,示意兄弟二人繼續說下去。
李包子:“好不容易來了河東道,我的個天娘哩,天又暖、水又清,城裡人那麼多,一個個穿得也好,在地上坐着,都有人給飯吃哩!我們兄弟就走着、吃着、吃着、走着,再也不餓肚子哩。”
見生用桃枝劍在地上敲敲:“既然這麼好,闖我家門做什麼?”
“這不是,”李包子不好意思地笑笑,“除了吃飽,也想要些銀錢,湊點路費、買點東西哩。”
“湊路費?”見生奇道,“你們要路費,還想去哪裡?”
“要去随州哩。”李水餃說,“那裡是大城,有活做,就能掙錢哩,掙錢才能娶媳婦,娶了媳婦才能安家哩。”
“随州。”
見生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開口問:“你們知道怎麼走?”
李包子趕緊點頭:“知道、知道哩,有人說過路,我記下哩。”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破布,上面用草木炭灰畫了幾根粗細不一的線條,交錯相連,李包子指着上面一個黑點說:“現在我們在這旮旯哩,往這邊走就是那個大城哩。我記性好得很,冰原也能走出來哩。”
這兩個岐北的流民,顯然既不識字,也分不清東南西北,但是卻有一套自己的生存辦法。見生沉吟片刻,忽然道:“我和你們一起去。”
他在聊城家中聽長輩說過,随州确實是河東道最大的城市,經過随州就會進入天下最富庶的江南道,算是南北往來要沖,自己如今除了這幅不知為何能死而複生的身體之外,一無所有,想要修仙,必然是要去往來衆多、訊息通達的地方,随州應該是距離小河鎮最近的一個。
想到便行動,見生将那兄弟二人趕到院外,自己進屋收拾了幹糧衣物和銀錢,用包袱裹好背在身後。祁非時走時什麼也沒有帶,平日裡他喜歡用木頭削出一些小貓小狗小狐狸,細節精巧、惟妙惟肖,如今都好端端排成一排,擺在窗楞下,幾件換洗衣物依然扔在角落,他性喜潔,衣服必然一日一換,都是見生收拾了拿去洗。
這些凡人的東西,哪怕沾染了氣息對他也是亵渎罷。見生冷漠地想,自然是再也不願看見的。
他也沒有去動這些東西,地上四處滾落着栗子,他用腳踢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小院。
走出院門,他給李家兄弟一人半塊硬餅,兩人感恩戴德地拿了,掰下小半在嘴裡啃,剩下的都被揣進了懷裡,他們似乎有往懷裡藏東西的習慣,上半身被撐得鼓鼓囊囊。
随州在小河鎮西南方向,見生讓這兩人走在前面帶路,自己跟在後面。拂曉時分,小河鎮中已有住民早起勞作,家家戶戶起了炊煙,袅袅在晨霧中飄過,有鍋碗碰撞、小兒啼哭、老人咳嗽,妻子呼喚丈夫起床,農人出門奔忙。
有相熟的大娘出門喂雞,一眼看到見生,驚喜道:“這不是見生嘛,好久沒見到你和你家兄長了。怎麼今天隻有你,你家那個俊俏兄長呢?”
見生和祁非時來到小河鎮,一直是以兄弟對外相稱。
見生對大娘笑笑:“他出門了。”
大娘疑惑地看看前面的李家兩兄弟:“你這是……也要出門?”
見生:“對。”
大娘:“哦,出門好,年輕人就該多在外面走動。什麼時候回來,我家裡烙了窩窩頭,晚上給你拿幾個。”
見生沉默片刻,笑着說:“謝謝大娘,我不回來了。”
他對大娘揮揮手,轉身離開,清瘦的背影很快消散在晨霧之中。小河水潺潺,一去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