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師弟隻是長了身量,比之前高了些壯了些,但眉眼沒怎麼變過。她一眼變認出他就是她曾經的師弟,駱竹。
一聽到她的聲音,高志的身體僵了一瞬,他猛地睜開眼睛,整個人都因為這聲呼喚發抖。
已經有多少年沒人叫出他的這個名字了,梅不危的聲音像是從雲端傳來的一道驚雷,讓這些年隐藏在此處早已把自己當成平凡醫師的高志一下子驚醒。
驚訝和恐慌過後,他緩緩起身,這些年隐隐在心底的不安鑽了出來。他終于迎來了要面對師姐的這日。
“師姐,你來了。”高志看着梅不危,半響後又輕歎一句,“你終于來了。”
這話才剛說完,他又看到梅不危手中的劍。
他目光瑟縮一下,聲音一頓:“師姐随我去二樓。”
梅不危并不說話,隻看着他,看他繞開她去了門邊,這才緩緩擡步跟上。
師弟還是像從前那樣,所有的心思都在臉上。
還站在大堂中的樂之疑惑地看見兩人出了裡間,又見師父帶那女郎去了二樓。
“樂之,”剛上了幾階台階,高志又轉過身提醒他,“若是有人來找我,就說我不在。”
“好。”樂之點頭,沒想到他放這女郎進了裡間,師父并沒生他的氣,笑眯眯地坐回椅子上。
梅不危跟着高志去了二樓,這裡沒人會聽到他們的交談。
她找了他許多年。
在這些年裡,無數個日夜中,她都在問自己為何要執意找到師弟。
哪怕找到師弟又有何用,師父再也不會出現在他們面前,師門也已消失。
可她有好多事想問,還有好多事想要知道。
她想問駱竹,為何會背叛師門,也想問他,那日她不在師門,到底發生了何事,師父才會被官府的人帶走。
找到師弟,這幾乎成了她的執念。正是這個執念讓她能夠撐過數個生死困局,最終來到這裡。
可真正到了這一刻,梅不危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是高志先說了話。
他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見師姐沒有坐下的意思,又重新站起來。
“之前聽說有個在江湖中深居簡出的神醫,名叫梅不危,我便猜是師姐。”說了這句,他又小心翼翼地問:“師姐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曾經在師門時,他常常會用這副神情看着梅不危。
“師姐,你這次下山,有沒有遇到什麼趣事?”
“師姐,師父叫你去做什麼?我也想去。”
“師姐,你今晚為何沒有用飯?”
“師姐……”
高志的神情瞬間勾起梅不危的回憶,師門被毀那日的慘狀向她撲來。
眼前的迷霧散去,梅不危看向自己曾經的師弟:“你為何叛逃師門?”
高志的笑容僵在臉上。
“我沒有背叛師門。”高志收斂笑意,看着師姐,“是師父背叛了我們。是師父執意要救那個節度使府中病死的婢子,害得那婢子被三法司的人利用,隴西節度使差點被人扳倒。若不是因為此事,隴西節度使怎會對我們懷恨在心。”
梅不危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你反過來怪師父——”
“這不怪師父又要怪誰!”高志神情激動起來,“我們也差點命喪于此!若不是我委曲求全去找了隴西節度使為師門求情,難道師姐以為自己還能活下去嗎?”
“是,你怪師父太過心善。”梅不危冷冷看着他,“師父就是太過心善,當年才會将你領進師門。你自幼體弱多病,被家人抛棄在林中,是師父太過心善将你從虎口奪出,還搭上了他的右手。沒人覺得你能活下去,是師父去懸崖邊采藥藥,最後救了你。你哪一次闖禍不是師父去賠禮道歉,這些事難道你都忘了嗎?”
“師姐——”
“别再叫我師姐。”梅不危不再看他,轉過身,她強忍淚水,“你忘了這些事,可我沒忘記。”
“當年師父的恩情,如何能忘。”高志走到她的面前,放輕聲音,“師姐,我從未忘記,也從不敢忘記,我沒有一日不想着你,想着師門。”
梅不危緩緩看向他,看着高志的眼睛:“那師父被抓那日的事,你還記得嗎?”
聽到師姐又提起當日的事,高志移開目光,一時間說不出話。
“你忘了。”梅不危慘淡一笑,“可我一日不敢忘,一日不能忘。”
半響後,高志才開口,他不看梅不危,如今冷靜下來,又回到了那個在京中生活多年的高醫師的軀殼中:“師姐如今提起那件事,又有何用。”
是啊,沒有用。當年害師父被殺的奸臣早就被人殺死了。
在他們的師父被殺第二年,隴西節度使被家中的小厮一刀刺中心口,命喪府中。
她如今連該找誰報仇都不知道。
梅不危看着高志,聲音很輕,像是失了全部的力氣:“駱竹,你以為我來找你是為了什麼?”
室内隻剩下兩人的呼吸聲,他們誰都沒有看着彼此,而是望着虛空,心中閃過曾經在師門中度過的歲月。
那時他們尚且年幼,誰能想到,如今再見面,會是如此境況。
片刻後,高志終于艱難開口:“師父所著的那本醫書,你想要,拿走便是。”
聽到這話,梅不危心中五味雜陳,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許久都沒有說話,直到外面傳來一聲鳥鳴,她才如夢初醒,看着自己曾經的師弟。
“駱竹,我來找你,不是為了醫書,也不是想與你再糾纏當年到底誰是誰非。我是想問你——”
她頓了頓,聲音凝滞:“你為何要做北狄的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