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摔到了深淵底,那裡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蠱蟲、毒蛇,以及陰暗生長的苔藓。
他瞬間。
粉身碎骨。
百足蜈蚣與毒蟲爬上他的身體,啃噬着他的骨肉,蟋蟋蟀蟀,像是無人地底中一場盛大而詭谲的盛宴。
就在身體被分食的那一刻,沐泠風“唰”地睜開了眼,手中緊緊攥着被單,驚魂未定地喘着氣。
入眼是四方藻井天花闆,牆壁相接處的陰陽角上上還繪着祥雲浮雕。
看到這些的一瞬間,他身上陡然一輕,劫後餘生,他感動地幾乎哭出來,這最起碼證明他沒有死在那陰暗潮濕的地底。
還活着就好。
他想要起身,擡臂間全身上下都叫嚣了起來,好似被熊掌碾過一般,每動一下,都痛地撕心裂肺。
他痛到失語,五官都皺在了一起,不得已放棄了起身的想法,轉而觀察起四周。
他躺在床上,卻不是他的床,入眼是紗質床幔,隐隐約約看得到外面清雅的布置,他正要仔細看看,就有一個身影撩開珠簾走了進了房間。
一陣腳步聲傳來,他床前的帷幔被撩開,露出了玉衡那張清冷脫俗的臉,他雙眼依舊綁着綢帶,手裡端着一碗藥。
“醒了?”
“玉衡!”沐泠風動着唯一能動的嘴,興奮地叫了一聲。
說起來玉衡常年霸占仙界通緝榜前三,除了魔尊霧九冽,就是他了。
隻因他醫術登峰造極,隻要他在,魔界的幾個核心人物數量很難縮減,讓仙界大為頭疼。
然而此刻沐泠風看見此人卻雙眼放光,他發誓,他沒有任何一刻覺得玉衡如此可愛。
他毫不懷疑,就是他現在隻剩半口氣,玉衡也能給他救回來。
這就是來自六界頂級醫者的安全感!
“行了,既然醒了就自己喝藥吧,我最多留你三天,如今仙界阻止了人界與我們草藥貿易往來,我手裡靈藥緊缺的很。”
玉衡将湯藥往床頭春凳上一放,居高臨下地對着沐泠風囑咐,依舊是魔人熟悉的不近人情與寡淡神情。
然而即便如此,沐泠風也氣不起來。
“玉衡……我手臂都擡不起來……”沐泠風全身上下沒一處能動的,隻好眨巴眨巴眼,企圖喚醒玉衡的良知。
玉衡動作一頓,面上先是帶着不可思議,而後又是一絲嫌棄:“就這點傷,你好意思嗎?”
“……”沐泠風一撇嘴,兩隻手揪着被子蓋住自己肩頸一下的部分,睜着一雙淚眼汪汪的大眼。
“行了行了,少把你對天權那套用我身上。”玉衡擡起藥碗,移過春凳,坐在凳子上,盛起一勺藥……
灑向沐泠風的嘴。
嗯,就是撒,像燒菜撒鹽一樣撒。
“诶诶!”黑色發苦的湯藥滴在沐泠風嘴部,有一半順着脖頸流了下去,無奈他隻能張大嘴巴,移動着腦袋接藥,又是還需要将嘴巴歪出某個角度。
同時他又說不出話,因為一閉嘴,就會有下一波藥雨襲來。
于是從這天往後,魔尊藏室中多了一副奇怪的玉衡喂藥圖,魔尊大人似乎很中意,還命人用閃閃發光的寶石做了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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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玉衡在東城的府邸,他成功制造出讓他們不懷疑的無雙丹,也是多虧了玉衡,生疏地恰到好處的手藝,故意加錯以及耍小聰明代替了的藥,都是玉衡刻意為之。
保守起見,他沒有把梵音實記拿出來給玉衡看,所以這些完全是玉衡憑借着一顆無雙丹成品研究出來的。
玉衡說他渾身疼痛,法力失衡是因為中了毒,被毒麻痹了經絡,一天後,毒解了,他也就能下床走動了。
趁着月上梢頭,夜風清襲,他邁出自己裹着濃濃藥味的卧房,走進院子,恰好看見月下撫琴的玉衡。
也是這悠揚琴音将他勾了出來,與上次殺人助興時的樂曲不同,這一次,頗有種超脫塵世的清冷之感。
一人一琴,孤身對月,竹柏之影縱橫交錯,灑向他身,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他索性不看,靠在樹上,閉眼聆聽,清風、明月、高山流水。
一切都是那麼令人舒适舒适,沐泠風心中的情緒也被調了出來,随着一陣宛如珠落玉盤的高潮落幕,這段樂曲在零星幾個音節中結了尾。
餘音繞梁,蕩氣回腸。
他記得……
魔界玉衡似乎來自人界,若是他沒有來魔界做醫,或許現在已經是人間首屈一指的樂師了。
如此秀手,卻整天在魔界為生計奔波操勞,豈不可惜?
“你現在也是開始靜下心了,從前你可是最看不上我擺弄這些。”玉衡沒有回頭,卻好似長了眼睛一般。
沐泠風一笑,走到他身邊藤椅上坐下,自顧自給自己倒了杯茶。
他垂眸看了一眼,那茶杯是淺綠色的建盞,冰裂紋綿延開來,好似一片荷葉上的紋路。
“畢竟死過一次了,現在想想,說不準什麼時候命就沒了,那些野望都太遠了,還是趁活着将這塵世諸多體驗一把,也不枉來萬千紅塵走這一遭,受這麼多罪。”
“本該如此。”玉衡點了點頭,随後他似是想起了什麼,面朝着前方,綢帶下的眼睫微微顫動。
“不過……這或許隻是對你我來說,有些人,注定生來就非是池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