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绮懷還沒回神,自己已經被甩在了酒爵底部。
爵内上下颠倒,倘若她沒猜錯,這尊酒爵已經被倒扣在了天花闆上。
這樣想着,衛绮懷正要向外看,可酒爵之中的顫動再次把她的視線拉了回來。
低頭一看,方才還在安眠的巨大陣法,此刻竟仿佛突然活過來一樣,符文從刻闆的紋路中抽離,主動向門口那道散發着微光的禁制,探出它無邊的指爪。
它也确實做到了。
不知不覺中,那道側門被堵死,黑暗徹底籠罩這處空間。
沉寂之中,衛绮懷隻能聽見細碎的、密集的聲音。
聽着它們破土動工,無限蔓延。
這無疑是一種令人牙酸的響動,往往能令人不自覺地聯想到某些四處爬行的多足類節肢動物。
可是這裡有的不僅僅是這個聲音。
“簌簌”、“簌簌”、“簌簌——”
迎着簌簌的響聲,衛绮懷伸出手,接住從天花闆上落下的碎屑,在指尖摩挲。
是木屑?
這就是逆轉後的結果?
是謝荻雪所為?還是她預料到了陣法會在此刻逆轉?
“走罷。”這廂衛绮懷滿腔疑惑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廂謝荻雪忽而起身,撣了撣衣角,不由分說地叫上她,“去見她。”
她也要去見謝淩嶼?
燃眉之急将解,衛绮懷收回一切疑惑,忙道:“怎麼見?”
謝荻雪掌中微亮,現出一隻夜明珠,瑩瑩輝光隻在衛绮懷面前晃了晃,轉而向她們身後照去。
衛绮懷也随之看去。
不知何時,萬千條深黑色的巨蟒已經盤踞在這座狹窄的洞穴,重重疊疊,虎視眈眈。
垂下的冰冷蛇信,幾乎要舔到衛绮懷的額頭。
眼前是如此駭人之景,謝荻雪卻面不改色,信手撥開橫陳的蛇群,俯身鑽了進去。
衛绮懷頭皮發麻,可定睛一看,又發現那竟然隻是巨蟒一般粗細的、彼此纏繞的藤蔓……
不過,藤蔓上總是生着葉的,而這裡的藤蔓,則像多足動物一節節的脊背。
木質的……
或許她應該将其稱之為,某種碩大的根須?
确認了這些根須沒什麼攻擊力,衛绮懷也不再束手束腳,一撩衣擺,匆匆跟上了謝荻雪的腳步。
她确定自己進入的是那棵巨樹紮根的地下世界。
這裡除了黑暗,并沒什麼危險,但盤根錯節實在複雜,更何況洞口時寬時窄,時而向上,時而向下,極其難走,衛绮懷走得乏了,忍不住生出暴力清路的念頭,可本能調動手中靈力,卻發現毫無反應,簡直是被抑制得死死的。
她進入那個禁制的覆蓋範圍了。
一刻不停地走了太久,或者說鑽了太久,衛绮懷雙腿雙手都有些麻木,連帶着神智也麻木起來,直到迎來某個喘息的空間,那些被她抛在腦後的紛亂思緒才一擁而上:
現在已經到了新一天的卯時,還是辰時?
右國師抓到那個刺客了嗎?
……應該沒有,他似乎并沒有派來追兵,這就意味着他并未發現謝荻雪的離開。
他來不及看謝荻雪,隻能證明那刺客實在棘手。
他還要準備慶典,應當分不出那個精力抓捕她們了吧?
更何況他做賊心虛,軟禁謝荻雪之事連心腹都不會告訴,即便發現了她們不翼而飛,應當也不會将抓捕之事假手于人。
但是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時間。
慶典是在午時正式開始。
她必須在此之前找到謝淩嶼,然後帶她離開。
她能嗎?
現在是卯時?辰時?還是巳時?
算着時間,衛绮懷又有些心焦氣燥,忍不住揚聲向前問道:“我們還要多久才能到?”
前面領路的謝荻雪此刻又繞過一個拐角,起身換了換姿勢,才回頭答道:“時刻不重要。”
時刻怎麼會不重要?!
“開什麼玩笑?你不知道午時慶典就要開始嗎?”質問的聲音剛一落下,衛绮懷就想起了對方或許不知道即将發生的災難,但現在趕時間,她一時顧不得那麼多了,隻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口氣告訴對方,“我和你那位轉世都是後世人,據我們那個時代的史書的零星記錄,易國的最後一場涅槃大典,便是易國國主葬身之日——你知道他是因何而死嗎?是地動!”
“若是地動發生時你我仍在這樹中,未必能活下去!”
她語氣激烈,可謝荻雪一言不發,不為所動。
或者說,自衛绮懷見到她開始,她面上的漠然神色就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
衛绮懷霎時明白過來為何對方與謝淩嶼相貌全然一緻,自己卻無法在謝荻雪身上找到熟悉的友好感覺,更無法移情,甚至恰恰相反,隻會一次又一次被對方激怒。
倘若說謝淩嶼是春日溫和的雪山融水,謝荻雪便是冬日璀璨的山巅積雪。
她無法捉摸,她置身事外,她目空一切,她不可動搖。
果然,隻有這樣的氣度,才能在年紀輕輕便高居國師之位,樹敵頗多,飽受嫉羨。
可再如何淡然的氣度,此刻也不過是在衛绮懷燃起的怒火中又添了一把柴。
“國師大人,你可以不在意她的死活,當然也可以不在乎我的,可是你自己呢?難道你自己就甘願葬身在巨樹之中?”
氣話說罷,她想起這棵樹是一棵六百年屹立不倒的巨樹,又稍微平複了語氣,試圖喚回自己的理智,分析道:“莫非你認為這棵樹不會受地動影響?”
“不。”謝荻雪說。
“時刻不重要。”她并沒有解釋什麼,也沒有順着衛绮懷給出的台階下,隻依然保持着那種該死的平靜語氣,将她方才的話重複一遍,“僅此而已。”
怒火中燒。
衛绮懷從來沒見過有什麼人能像眼前這個人一樣喜歡自說自話。
她們之間彌漫起尴尬的沉默。
可是内讧不可取。
片刻後,衛绮懷打破沉默,率先道:“您還是專心領路吧。是我多管閑事。”
謝荻雪腳下一轉,又拐入一個洞口。
過了一炷香的工夫。
衛绮懷聽見她的聲音從前方遙遙傳來。
謝荻雪問:“史書是如何記錄此次涅槃典的?”
“……”衛绮懷不知道她這個問題究竟什麼意思,遲疑片刻才道,“這個時代的史料大都因為戰亂丢失,隻有零星記錄——即是涅槃大典當日地龍翻身,國主死于高台落瓦。”
“那我呢?”謝荻雪又問。
“你?”衛绮懷困惑起來,“你什麼?”
“我的終局,史筆如何書寫?”
“呃。”衛绮懷結巴了一下,沒想到這遺世獨立的人竟然也是注意自己形象的,“我不記得……”
讀史也不過是看個結果罷了,更别提這還是殘卷,她能記住那老國主死在檐下落瓦這就已經不錯了,哪裡還會留意那些亂七八糟的随行人員?
“曆代涅槃大典皆由左右國師一同主持。”謝荻雪說,“若二者不能同時到場,史官定會注明來龍去脈。”
“史書沒有提到這一點,也許是史料丢失,也許是一筆帶過了,畢竟國主之死才是值得他大書特書的部分。”衛绮懷竭力回憶着,确定自己讀過的那點兒史書裡沒有這樣的記載。“即便有,又能說明什麼呢?右國師栽贓給你的罪名是勾結魔族,目的就是要你翻不了身,你還以為他會把你、或者謝淩嶼放出來嗎?你們那位老國主再如何追求儀式感,也避魔族如蛇蠍,頂多會找個人替代你罷了,這又不難。”
“……”
莫名其妙地向她轉首投去一瞥,謝荻雪收回目光,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隻邊走邊道:“國主崩于今日地動,那這地動是由誰而起?謝登?”
衛绮懷:“謝登是誰?”
謝荻雪:“右國師。”
衛绮懷:“咦……”
原來右國師叫謝登,他與她都姓謝,莫非有什麼親緣關系?
“同門師叔。”謝荻雪主動道。
“不是他。”衛绮懷回答了她的問題,“地動怎麼會因為什麼人而起。再說,他要有那本事還至于暗算你和謝淩嶼?”
“既然地動并非他對付我的手段。”謝荻雪道,“那你以為,他會用何等手段對付我呢。”
衛绮懷一愣。
當然,謝登是要她翻不了身的,定會在今日下死手。
他會怎樣下死手?
謝荻雪的語氣平淡無波,似乎并不真心好奇謝登置她于死地的手段。
她這句話與其是在發出疑問,還不如說是在引導衛绮懷思考這個問題。
可是這有什麼好引導的?
衛绮懷又不明白她了,索性道:“國師大人,有話直說是個好品德,我們沒多少時間了。”
前方走着的謝荻雪鑽出根須纏繞的洞口,起身理了理衣袖,“到了。”
短短兩個字,卻是莫大的希望。
衛绮懷把浪費在這座盤根錯節的迷宮裡的太多時間暫時抛之腦後,努力加快速度,也跟着鑽出洞口。
關押着謝淩嶼的地方,應該是個窄小的囚籠吧?
可是她新來到的這個囚籠似乎空間很大,空氣卻極其渾濁。
她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火。
她腦子裡兀地冒出這個字眼兒。
然後一個又一個的念頭不受控制地蹦了出來。
再一擡眼,謝荻雪掌中夜明珠的瑩瑩輝光已經如月光般鋪灑遍地,衛绮懷看見了謝淩嶼比月光還蒼白的臉,也頓時明白了謝荻雪方才的問題……以及那座酒爵的真名為何是釜。
空中充溢的木屑粉塵可以解釋一切,正如六百年後的蔚海樓禁地,也正如六百年前的現在。
釜底燃薪。
原來這棵萬衆矚目的神樹,竟然是釜底必燃的薪火。
謝登會如何殺死他的敵人?
一個可以輕易引發爆炸的樹膛。
一場名為“浴火重生”的涅槃典禮。
一個絕佳的殺人時機。
一個神聖的殺人地點。
一個主持典禮的人會如何殺死他的敵人?
答案在此刻呼之欲出。
沒什麼比讓她死在衆目睽睽之下,無知者還會慶祝她的死亡,更令他感到快慰的了,是不是?
然而,更讓衛绮懷毛骨悚然的是,謝淩嶼身上披着巨大的五彩羽毛,即便是在這樣的微光下,那羽毛依然流光溢彩,好似一件華美的羽衣,若是不明真相的人來了,恐怕要以為那是仙人垂落在凡間的裙擺。
可這樣繁重而華美的羽衣,也正是将謝淩嶼吊在半空之中,令她動彈不得的罪魁禍首。
是的,她是這次将要浴火的鳳凰。
她在火中的掙紮,會變成人們口中鳳凰歸來時的舞蹈。
最後梧桐樹會與涅槃鳳凰一同謝幕,大火掩蓋一切,就連屍骨也被燒成灰。
謝淩嶼會是這裡的第一隻“鳳凰”嗎。
衛绮懷乍然意識到——
又或者,過去的那幾百年間,從未有過什麼真正的鳳凰。
祥瑞從來都是不可控的。
唯有死亡可控。
這樣的鳳凰,又出現過幾百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