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你若是做個職業殺手,保管賺得盆滿缽滿。
衛绮懷很想給她支招,但此刻她關注的不是這些,而是眼前那個小丫頭。
“你是,小雀兒姑娘?”
這孩子,不是昨日她見過的小雀兒還能是誰?
小孩子眼尖,也很快認出了她,“你是昨天那個修,修什麼來着——”
衛绮懷點頭,“修士。”
易途擺了擺手,“現在是給你家修牆的。”
小雀兒大怒,“這牆是你們弄塌的?你們做什麼不好?非要弄塌窮奶奶的牆?她家裡可隻剩這一面好牆了!”
“得了,我家裡連一面好牆都沒有。”易途指了指衛绮懷,“廢話少說,我可是把金主帶來了,要多少賠償,你與她說——便是把你奶奶家四面牆都貼上金箔,我看這位大小姐也付得起。”
怎麼感覺,還沒輪到人家受害人獅子大開口,這家夥就開始坐地起價了。
冤大頭衛绮懷認栽,上前一步,準備敲開茅屋的門。
“不行,你們和國師府裡的那些老爺差不了多少。”小雀兒快步攔住了她們,“窮奶奶最讨厭看見你們這種人啦。”
“窮人何必為難窮人。”易途無所謂道,“不過她老人家若是不見我,那才是不為難我呢。可喜可賀。”
衛绮懷則道:“她若是不能見我們,那這牆和樹該如何賠呢?你是她的孫女嗎,可以代她商量——”
她話音未落,茅屋小門就被人一把拉開,一個蒼老的聲音劈頭蓋臉地罵道,“進來!把算盤都打到孩子身上算什麼!”
孩子們雖然為老人鳴不平,但卻有些怕她的脾氣,竟然除了小雀兒沒有主動上前的。
“小雀兒,”老人頓了一頓,轉向她,語氣稍微緩和,但也稱得上訓斥,“你也進來!我不是告訴過你少跟這些國師府的老爺們搭話嗎?”
“可她們不是國師府的老爺呀……”小雀兒嗫嚅兩聲,又笑嘻嘻地迎上去,“窮奶奶,她們好像有錢得很,你可以——”
可以什麼?可以好好敲一大筆?
衛绮懷腹诽着,一腳邁進屋内,背後門一關,她就被屋中糟糕的采光吓了一跳,“怎的這麼黑?不點燈麼?”
屋裡暗得吓人,但卻彌漫着一股若有若無的香甜氣息,讓人一進門,便忍不住昏昏欲睡。
“你以為誰都用得起燈?”小雀兒抱怨了一句,又壓低了聲音,輕輕道,“何況,窮奶奶也用不上這東西。”
“什麼叫用不上?”易途完全沒有領會她忽然壓低聲音的用意,毫無顧忌地彈指燃起一簇火苗,頃刻将昏暗的屋子照亮。
衛绮懷也看清了這位老人的全貌。
實話實說,在她看來,對方也就四五十左右,該是被喊作姨姑的年紀,還不能算得上是老,隻是兩鬓斑白,顴骨太高,有幾分病容,又瘦得可憐,才會讓人分不清她的年紀。
不過,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過早生出的滿頭華發,而是一對凹陷的眼窩,眼窩上蒙着一層二指寬的眼紗。
是盲人。
隻是不知是先天畸形,還是後天外傷所緻……
窮奶奶别過臉去,口氣更差,“看什麼看,沒見過瞎子?”
易途不再多言,又一彈指,将那簇用來照明的火苗收回。
茅屋複歸黑暗。
衛绮懷秉明來意,“老人家,我們不慎弄塌了您家西南面的牆,還壓折牆下的那棵槐樹苗,不知該如何賠償,隻好冒昧打擾……”
窮奶奶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是夠冒昧的。”
“您就說要不要吧。”易途大聲密謀,“早知道就我一個人來了,您清高,您淡泊,我也能昧下這筆錢,怎麼樣?皆大歡喜。”
衛绮懷:“……”
窮奶奶也被她噎了一下,立刻惡聲惡氣地追究道,“誰說我不要的?補牆的錢也就罷了,那樹可是我親手種的,這筆賬又怎麼算?”
易途疑心她要敲詐,眼珠轱辘辘一轉,提出了一個建議,“一棵樹而已,你若是真舍不得,我也不是不能讓它恢複原貌。”
那棵樹衛绮懷也仔細看過,是從中折斷,斷得不能再斷了,無論是從生前的營養狀況還是斷後的死無全屍來看,都無回天之力,多少靈法仙術都無法再恢複原貌,還不如指望那棵樹樁發新芽。
她懷疑易途這個渾不吝的家夥要拿出什麼偷梁換柱的法子蒙騙視障人士,當即及時掐死苗頭,“不是,這個她能以工代償,再給您種個新的。”
易途:“我——”
“真的?”她還沒來得及否認,窮奶奶便神色和緩,像是終于遇上點不那麼令人心煩的事,“那你們跟我來。”
她轉身帶路,剛一邁步,就在虛空處摸了兩把,小雀兒适時給她遞上盲杖,她便摸一摸小雀兒的頭,塞給她幾塊兒饴糖,“給你那些夥伴分去。”
衛绮懷了然,原來屋裡那股萦繞不散的香甜氣息是熬糖熬出來的。
但是熬糖會有如此濃重的香氣嗎……
小雀兒領了糖,正要歡天喜地跑出去,卻在出門時禁不住回頭看了她們一眼,很擔心地問:“窮奶奶,你要把我送你的樹交給她們養呀?”
似乎意識到孩子在憂慮什麼,老人家笑罵一聲,“小孩子操心這麼多做什麼?以後還是你來養!糖也少不了你的!”
小雀兒歡呼一聲。
窮奶奶帶着她們穿過窄小的堂屋,還不忘叮囑道:“腳下都小心些,别踢了——”
“當——”一個聲響發自易途腳下。
衛绮懷瞪她。
窮奶奶也“瞪”她,大概是從未見過這樣讨人嫌的家夥,一時間氣得說不出話來。
“對不住,對不住。誰的腳下也不長眼,是不是?”易途滿口道歉,信手将那東西撥開,“咦,是塊木闆?夠結實的,您這東西也不怕踢啊……”
“踢了它,可是要賠的,”趁老人家大發雷霆之前,衛绮懷及時制止了她的缺德言論,“你又欠我一筆。腳下留意吧。”
她嘴上說着,心中卻忍不住懷疑易途的用意。
修士五感俱靈,更别說還有神識探路,應當不會“無意”踢到尋常東西。
所以易途是故意踢上去的。
為什麼?
她是單純的莽撞,還是想要試探些什麼?
沒能思考完這些問題,面前領路的窮奶奶已經站定,拉開門闩,推開通往後院的門。
寓意新生的濃綠色正如潮水,在衛绮懷眼前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
一株似曾相識的參天巨樹占據了她的整個視野。
它翠意盎然,生氣勃勃,也威勢迫人。
衛绮懷也許應該關心這樣一棵巨樹是否會吓到街坊四鄰,或者這一老一少是否能照顧好這樣一顆靈樹,可是在這一刻,她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它為什麼與蔚海樓禁地裡的那棵樹這樣相像?
她抑制住聲音中微不可察的顫抖,試探道:“這樹是什麼……”
“梧桐樹。”窮奶奶負着手,昂起頭來,似乎在聆聽落在梧桐葉上的淋漓雨聲,神色有幾分莫名的懷念,“你們知不知道,咱們易都有這樣一個傳說,說是鳳凰現世,發于南海,飛往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
“那不是鹓雛嗎——哦,對,鹓雛也算鳳,天底下凡是五彩的都能歸為鳳鳥。”不知想到了什麼,易途嗤之以鼻,“妖孽與祥瑞,當真是隻在人的一念之間啊。”
顧不上搭理這個牢騷,衛绮懷禁不住擡手拍她,“易途,你不覺得這棵樹,有、有些古怪嗎?”
這棵樹明顯不同凡俗,她為何還能若無其事地插科打诨?
“是夠古怪的。”易途像是全然無法感受到她的驚奇,說出的話更令衛绮懷詫異——盡管這隻是尋常的奚落,“這樹又細又矮,葉子還少,從哪裡移的苗?看上去隻種了一年還不到,那丫頭當真有好好照顧嗎?”
她看不見?
不,或者說,她們都看不見。
無論是本來就是盲人的窮奶奶,還是負責養這棵樹的小雀兒……她們的眼中,這棵樹一定是正常的,就如同易途口中描述的那樣,這隻是一棵普通的、瘦弱的小樹。
衛绮懷下意識揉了揉眼睛,又默念了幾句清心淨神的口訣,可是毫無作用。
那樹依然傲然伫立,直入雲霄。
隻有她能看見這棵樹嗎?
這種“置身事内者一無所知,置身事外者發現蹊跷”的症狀,難道又是這易都城内層出不窮的癔症之一?
可是沒聽說過癔症對象是棵樹的!就算這癔症離不開人的執念,可這老人家的執念還能是種樹不成?
更何況,就算執念是種樹,也這棵樹也該是老人家心目中的樹,而非她記憶裡蔚海樓禁地裡的那棵樹啊。
今日遇上的怪事兒還真不算少。
衛绮懷有意要多打聽這棵樹的來曆,“老人家,您家這棵梧桐樹是怎麼來的,方才聽說像是小雀兒姑娘送的?”
窮奶奶循着她的聲音,扭頭“看”了她一眼,語氣幽幽,“是,和你們砸斷的那棵槐樹苗,是同時種下的。”
衛绮懷:“……老人家,我還是先跟您談談賠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