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因為府裡的完美對稱格局已經被這怪物打破得不能再破,萬嬴神情沒有絲毫放松,在看清這完全在她審美底線突破的東西真容之後,臉色甚至更差:“他究竟有什麼蹊跷?就連你也無可奈何?”
“有脾氣對着小輩計較算什麼本事,”江不辭一掌拍在她肩上,“他有何蹊跷,你我過去親眼一睹就是。”
衛绮懷卻舉了舉手,叫住了她:“師尊且慢,徒兒有一個問題。”
“他的手臂确乎是被拼合而成,那他先前或許真是傀儡。”她指着那地上的深坑,“……那現在是什麼在控制他呢?”
燕春梧忍了忍,實在忍不住,小聲吐槽她:
“明明是前輩一劍過去就能解決的事,衛姐姐你這勤學好問的精神真是說來就來,這麼關鍵的時刻也要、等等、等等!”
說到這裡,她的音調異乎尋常地高了起來,連衛绮懷都被轉移了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向她看過去。
可燕春梧卻望着那“死而複生”的巨人,驚恐道:“我看見了!我真的看見了!他的胸膛是有起伏的!”
謝淩嶼下意識道:“他已斷首,還能呼吸?”
可那起伏,不是呼吸,還能是什麼?
幾乎是在下一刻,衆人就明白了那陣起伏究竟代表了什麼。
是碰撞。
和絕大多數初生的獸類破殼一般,一隻手撥開巨人胸前那層細密的肉鱗,緊接着是第二隻、第三隻……在擁擠的手中,他們飛快地爬了出來。
那片衛绮懷當胸一劍也未能傷其分毫的堅硬鱗片,竟在此刻成為了包裹新生命的脆弱蛋殼。
可那不是新生命。
那隻手,與常人無異。
如果真要說有什麼區别的話,大概唯一的區别是它的骨架有些小。
因為,從裡面爬出來的是一群侏儒。
這種體型的魔族倒是很多,隻是為什麼……
正想着,衛绮懷目光微微一凝。
慕展眉與她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見同一句話:
——難道這裡,就隻有這幾隻侏儒嗎?
她飛快騰起,掠上樹梢,站在比呂銳位置更高的地方,這才看清了巨人身軀的背面:
無數隻人手高高舉起,黑壓壓的人頭一個疊着一個、他們比任何精密儀器的齒輪都要忠誠。
那是一個……被螞蟻支配的大象。
眼見這侏儒又源源不斷地跑了出來,呂銳二話不說,彎弓搭箭,射出一支去,一擊斃命。
然而被她一擊命中的侏儒,在頃刻之間被同類一擁而上,分食殆盡,一蓬血霧散盡,殘肉碎骨挂在巨人身上,一點點地往下掉。
“又是這樣。”她神色嚴峻,揉揉額角,頗為苦惱,似乎在短短一刻鐘内已經見過無數次場景重現,“……太多了。”
萬嬴翻手召出一柄劍來,看樣子已經不想廢話、甚至打算親自動手了,奈何呂銳一下叫住了她:“前輩且慢,這些東西雖不難殺,可被靈劍所斬便化為怨鬼作祟,更難壓制。為免其逃竄,奪舍他人,前輩還是莫要用劍了。”
萬嬴冷笑:“倒真是小鬼難纏。”
“這東西,本就是會被送到你這裡來的吧?他倒是很聰明,知道你不擅陣法,壓不住這些小鬼。”江不辭指尖聚攏起一簇火焰,随意問道,“你和誰結過仇麼。”
萬嬴:“我的仇家?那可就多了。”
“……我真是多嘴才問你這個。”江不辭歎息,又說,“那還要留下幾個嗎?”
“一個不留。”
她話音落下,江不辭手中忽而火光大盛,疾風驟雨一般射向那魁梧的巨人,瞬息之間乘雲化龍,勢不可擋。衆人匆忙閉眼卻仍不敵其獵獵罡風,就連衛绮懷也被逼退數步,恍惚之中隻窺見火光燎紅半邊天幕,而血幕之下,錦廈摧如灰,九天驚雷生。
烈火橫卷,萬物焚盡,待風平浪靜,唯餘焦土之上一片細碎的畢剝聲。
衛绮懷在風聲裡捕捉到燕春梧在傳音裡大聲驚呼:“衛姐姐!你沒說過你師尊還是個魔法師啊!”
“……什麼魔法師!你入門的時候沒聽說過嗎?”衛绮懷哭笑不得,也在傳音裡肆無忌憚地對她吐槽,“這用的是五行之術!這叫法修!虧你還是作者呢,你寫小說的時候難道沒設定過嗎?”
“我知道有法修,可誰也沒說法修就是這個樣子的啊?更何況,我也沒設定她是法修啊……”燕春梧暗自嘟囔一聲,試探性地睜開了眼,又叫道,“哎呀,衛姐姐,你快看,萬老前輩的臉色怎麼更黑了?”
“江不辭,留下吃個飯吧。”待空中塵埃散盡,萬嬴半阖着眼睛,抹了一把臉,口氣異常平靜,“也好聊一聊,燒我宅子這事兒,你打算怎麼賠。”
*
江不辭被萬嬴強留下來、商讨魔物又理論完賠償之事後已是傍晚,斜日漸漸西沉,透過半折的樹落在庭前等候的人身上,灑下一襲落拓春光。
她仰起臉,用目光送走樹上一隻振翅的雀,回頭喚道:“師尊。”
“阿懷?”江不辭有些意外,“你怎麼等在這裡?”
“師尊莫不是希望别人等在這裡?”衛绮懷開了個玩笑,又立刻乖巧道,“師尊若是要找呂師姐的話,她已經去先前魔物作祟之處探察了,臨走時托我給您帶句話,說是您不用等她了,事出緊急,先前與您所商之事,還望能隔日再叙。”
“呂小友素來熱心,為師自然清楚。”江不辭笑道,“阿懷,我是問你為何等在這裡,還等了這樣久——你那些小朋友們呢,怎麼不和他們一起?”
“師尊在裡面,徒兒當然要等在這裡了。”衛绮懷說,“秦道友與呂師姐同去追查,春梧和謝道友去參加放燈會,其他人則都回去休息了。”
至于慕展眉,她去找侍人尋歡作樂了。
……這個不提也罷。
“放燈會?”
“本地風俗。但是這裡放的燈,是一種挂在未開的花樹上的燈,說是挂上燈後便能花繁葉茂,來年豐收,與那些放長明燈、水燈的都有不同……不過總歸都是寄托美好的願望。若是配上街頭打鐵花的,還能湊一個‘火樹銀花’,夜裡遠遠一看,熱鬧得很。”衛绮懷微笑起來,“師尊要去看一看嗎?”
“今夜怕是不能了。”江不辭安慰似地揉了揉她的腦袋,語氣柔和,“為師這就回山,改日再去,好不好?”
衛绮懷一怔:“回山,這麼突然?”
“大長老說又截獲了魔域之人的消息,是關乎昨日那妖孽的,我便把他帶回去給她瞧瞧。”
江不辭說得很輕松,但衛绮懷不相信這會是使她立刻動身的直接原因。
衛绮懷看着她,想問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師尊不告訴她,必然是有她的理由的。
她張了張嘴,最後隻說出一句:“師尊現在、我是說立刻,您這就走嗎?”
“阿懷多大了,還舍不得為師?”江不辭失笑,禁不住打趣她一句,卻又道,“哪有那麼急?你看,日光晴好,為師就算要走,也該同你走完這一道山路才是。”
衛绮懷舉頭遠眺,隻見落日溶金,暮雲合璧,照得漫山遍野、層林盡染,竟是說不出的明媚漂亮。
兩人順着蜿蜒山路一路向下,衛绮懷走得慢,還在慕展眉那裡學會了在路上溜溜達達的壞習慣,江不辭也由着她來。
修士們每日遇見乘風飛來飛往,偶爾這樣走幾步山路,倒還覺得腳踏實地得令人心安。
師徒兩人聊了些近日的規劃,衛绮懷說她忙完蔚海樓的事便要去見見祖母,江不辭則說再過一個月她便要閉關。
衛绮懷愣了愣,蓦然發現師尊這次閉關的日子比往年都要早。
不僅早,還是個具體的日期。
而昨日,江不辭還沒有說好何時閉關。
是才決定的?
“……”衛绮懷笑道,“好,那徒兒忙完這陣子的事,就回去為師尊守關。”
正說着,她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山腳,天邊霞光萬丈,鋪成一條錦繡大道。
山路盡頭緊挨着一戶人家的院子,院中植着一棵矮樹,樹冠很大,打着未開的花苞,葳蕤成蔭。
此刻樹下正閃動着星星點點的光,被風一吹,便明明滅滅,搖晃得厲害。衛绮懷注視了片刻,恍然意識到那就是丹水城的特産花燈。
啊,這樣不是很容易引起火災嗎。
走近了,她才發現樹下挂燈的是一位老人家,老人家似乎腰不好,隔一會兒便要歇一下,然而她身量不高,挂燈全靠一張寬凳,動作又遲緩,于是連帶着挂起的燈也擠擠挨挨,甚至有幾個還歪了大半,恐怕又要重挂。隻是這樣看着,衛绮懷又憂心了幾分,正要過去搭把手,卻覺身邊微微一動。
一陣風送到矮樹前,憑空托起了老人手中的燈,輕巧地一甩,燈上鈎鎖穩穩地挂在樹梢上。
它像一隻靈活地穿行在銀河中的船,以無形的槳,遊刃有餘地将擁擠的星星輕輕撥開,還順便點起了快要熄滅了的幾盞火苗。
一時間萬籁俱寂,唯餘一樹沙沙聲。
衛绮懷心想,也許燕春梧說得沒錯,她師尊可能真是個魔法師。
這樣的小奇迹當然驚動了老人,她費力地從寬凳上挪過半邊身子來,似乎對此地來往的修士并不意外,很是熱情地招呼道:“原來是山上來的神仙!多謝兩位,歇歇腳嗎?”
“不必麻煩了。”衛绮懷沒有這個打算,但還是覺得有必要提個醒,怕她聽不見,又特地走了過去,“我看您不太方便,您挂這燈還是當心些罷,不若少挂點兒……”
“哎喲,不能少不能少,少了就不吉利啦。”老人沒理解她要說什麼,笑呵呵地直擺手,“仙人許是不知道,這是要供給花神娘娘的。”
“那您也可以挂在别的小樹上。”衛绮懷隻好把利害說得更清楚一些,“這些燈太多了,又連成片,萬一晚上夜風一吹——”
“阿懷,不必擔心。”江不辭擡手在那花燈上一摩挲,對她笑道,“這燈上是一層塗料,不比尋常的紙,可抵作火浣布。”
衛绮懷放了心,又見老人家從寬凳上下來,在院裡的方桌上摸索着。
“仙人既來了,可要留下一盞燈再走?”老人家摸索出來的竟是一碟幹果和一套文房四寶,然而她剛一說完,臉上便有些不好意思,結結巴巴解釋道,“也不是要訛仙人的筆墨,隻是咱們這兒的花燈,總是越多越好。仙人今日來了,總歸是個緣分……”
衛绮懷望了望那樹,發現挂着的花燈有些已經題上了字,其中大半都比較舊,雖然擦得很新,但墨迹也早已淡了。
原來這花燈是可以重複利用的?
還挺環保。
“哦。”衛绮懷想起來了,小聲告訴江不辭,“好像她們這兒是有這麼一個習俗來着——到了放燈的日子,家家戶戶都上街拉人點燈,說是隻要在燈上題上自己的願望,挂在花樹下,待花開時便能如願……原理和廟會裡那些姻緣樹上挂的祈福牌差不多,自然是越多越好。至于這家人,可能是因為住在這山底下,沒什麼人流量,連許願的花燈也少……”
“原來如此,那就多謝款待了。”江不辭謝過老人,接過她手中的筆,在硯上一磨,随意選了隻花燈,扭頭瞧衛绮懷,“阿懷,可有什麼願望?”
衛绮懷琢磨了琢磨,發覺自己還真沒什麼好寫的,若是非要寫個大的話,那願自己早日問道飛升的太過無趣,願天下早日河清海晏的又太過飄渺。
她目光在樹上花燈一掃,愣了——還真有一個人發下的宏願是要天下太平呢。
隻是那字迹幼稚,筆劃歪歪斜斜,大概是剛握筆的孩童寫下的。
老人看見她注意到了那隻花燈,臉上揚起了驕傲神色,似乎有與榮焉:“那是我那小孫女寫的,她才剛開蒙呢。”
衛绮懷一笑。
若是一個尋常人家的三歲孩子也有識字握筆的機會,其實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也并不遙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