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些被困在十方大陣裡的妖邪,“殺戮”的欲望好像并沒有那樣強烈。
就像掙紮在搖搖欲墜的吊橋上的兩個人一樣,其中總有一個人把另一個同行者作為求生的浮木,哪怕那位同行者……可望而不可即。
六百年的孤寂,實在是太容易讓人在仇恨之外,生出些别的執念做為倚靠了。
這執念一旦了結,失去了倚靠的鬼魂,自然也失去了長生。
戚泫想要得到他的終結。
他不甘心。
憑什麼?明明他才是真正的戚泫,他擁有戚泫和她度過的一切記憶,他才應該是她的弟弟——可這六百年間,這無數個日夜裡,他卻總被她置之不顧。
她隻把那沉默寡言的玉靈當作她的弟弟,卻全然不曾理會真正的他。
他不甘心。
可他漫長而枯燥的人生中,那僅有愉快、或者不愉快的回憶,都是關于她的。
他的愛恨太過貧瘠。
所以他自始至終,也隻有這一句不甘心而已。
可是虞涵沒有回答他。
“夠了!你閉嘴!閉嘴!别說瘋話!!!”
戚泫昙花一現的情緒很快被尖叫着的戚尚打斷。
于是,那全部的不甘最後隻歸結于一句微不可聞的歎息。
戚尚大聲咒罵着。
不知是因為戚泫執念已了,魂魄之力漸弱,再難以壓制他,還是因為戚尚的氣焰更盛,蓋過了戚泫。
總之,此刻,戚尚再一次在這具身體裡輕易占據了主位。
衛绮懷暗暗握緊了劍,卻聽虞涵忽然開口了:“我看你才是瘋了。”
“看看你,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真是對不住他的這副皮相。”
她與六百年前一樣,依然是那種噎死人不償命的輕蔑語氣。
她成功激怒了戚尚。
“瘋的人分明是你!!!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那麼做?!你為什麼偏要奪走我的東西!又為什麼要把爹他們煉成傀儡?!為何不肯給他們一個痛快?!!”
戚尚瘋狂地咆哮着。
他死死地撲上前去,想要抓住虞涵,卻被她用一道妖力甩在了地上。
她釋放出來的妖氣實在太過濃重,連衛绮懷等人都忍不住後退了一步,所以戚尚也隻能止步不前。
他咬牙切齒,心有不甘地望着她,卻大笑一聲,擡手祭出自己的法器
碎石紛飛,妖力亂流,雷聲大動。
年久失修的地宮地磚和壁畫被他們轟得東一塊西一塊地飛來飛去,衛绮懷閃躲得及時,在虞涵背後找了個地宮死角,拉着幾人蹲那了。
鐘如星忍無可忍:“你幹什麼!”
“噓。”衛绮懷掏出一袋五香瓜子分給衛昭和秦紹衣,獨獨不給她,“大妖之間的比試可不常見,走過路過不可錯過,長長見識。”
大妖鬥法,是生與死的決鬥。
不消片刻,戚尚便敗下陣來。
六百年的勝負,六百年的恩怨,今日終于在此了結。
他絕望地被打在地上,打進塵埃裡。
唯獨留一雙猩紅的眼睛,還死死地向上望着虞涵——望着他得不到的血脈傳承。
可惜虞涵懶得低頭看他,隻波瀾不驚地在回答了他方才的問題:“你又在自作多情了。沒有誰奪走你的東西,至于你有沒有那勞什子的血脈,你自己心裡清楚,何必問我?”
“至于為什麼将他們煉成傀儡……”她閉着眼睛想了想,似乎自己也有些茫然,最後隻好說,“可能是因為,我很無聊罷。”
她自言自語道:“我太無聊了。”
因為太過無聊,所以在殺了他們後,她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們召回軀殼之中,讓他們在這六百年内,永無休止地互相屠戮。
戚尚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喉嚨裡溢出一聲古怪的笑:
“哈!我明白了!你恨我!你恨爹!你恨我們所有人!!!”
他像是再也無法控制那般,毫無顧忌地桀桀大笑起來。
你們家要是都是你這種精神狀态,那真的很難不讓人恨啊。
衛绮懷心裡腹诽着,卻見虞涵耐心地注視了他一會兒,評價道:“你們不愧是父子,到頭來都隻會問這麼一個問題。”
戚尚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臉上的笑意像是冰融化在水中,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喃喃道:“你殺了爹!你殺了爹——他那時問了什麼?!”
虞涵回憶了一下,說得言簡意赅:“他最後問的,無非是究竟是誰要殺他,又是為什麼而已。”
“很可惜,他到死還不相信我就是窮奇。所以我隻好讓他相信了。”
衛绮懷試着想了想那個場面。
六百年前的那天傍晚,戚子炀一行人逃命的船隻一次又一次地被海上的妖獸拖回鲛人島。就在這絕望之際,卻發現罪魁禍首就是他未曾在意過的大女兒時,他的臉上究竟會有怎樣的精彩神色?
戚尚硬生生地擰起自己的脖子,以一個極其猙獰極其僵硬的姿态向上注視着虞涵,臉上還挂着癫狂的笑意。
他正要說些什麼,卻聽虞涵主動開口了:
“戚尚,你說我恨他。可是該恨他的,難道不該是你麼?”
她居高臨下地睨着他,緩緩陳述道:“是他殺妻、棄子、抛父。是他把你變成這個樣子。你卻要恨我?”
戚尚怔然半晌,忽地低頭捂住胸口,嗆出一口血。
他看着那血,再次放肆地大笑起來。
衛绮懷眉尖蹙起。
虞涵在激怒他。
虞涵為什麼還要激怒他?
然而現實容不得她思索,因為鐘如星狠狠地拽了她一把。
衛绮懷回過神來,發現秦紹衣和衛昭也正要抓住她。耳邊則是鐘如星氣急敗壞的傳音:“衛绮懷,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單純想看好戲?!好戲看夠了嗎?!走!”
“其實也不算好戲——表妹,你怎麼又想走了?”
鐘如星張了張嘴,她那表情看上去古怪至極,似乎恨不得給她當頭一棒,然而衛昭的聲音比她來得更快:
“長姐,他要魚死網破!我們快走!”
這句話用了傳音入密,可是戚尚卻像聽見了似的,舉目向她們望了過去:
“誰也别想走!”他掙紮着擡起頭來,用那雙血紅的眼睛掃向四人,無比狂妄道,“你們誰也走不了了!”
他的身體忽然開始撕裂,伴随着他痛苦的尖叫聲,一張符咒從他的血肉中落了出來,浮在半空中。
一經釋放,這符咒上龍飛鳳舞的筆劃立刻如魚得水地蔓延開來,借着他的鮮血,伸展出無數細長而鋒利的血紅細絲,衛绮懷飛快閃身躲過它的攻擊,轉頭卻發現身後的壁畫上,已經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同樣可怖的圖案,它們交相輝映,危險至極。
“别碰那牆!”秦紹衣甩出一道護身法器罩住她們,揚聲道,“他破壞了陣眼!”
魚死網破!
原來如此!
他要觸發這裡的護法禁制!
或者說,引爆禁制!
果然,戚尚來到這裡與虞涵對決并非是全無準備的——他曾是戚家下一代的繼承人,怎會不了解這座地宮?!
衛绮懷咬咬牙,低聲咒罵着,一邊召出護身法器,一邊持劍在手,喚出劍訣。
然而就在這緊要關頭,她卻忽然鬼使神差地瞥了一眼虞涵。
無形的禁制正在織出一張有形的天羅地網,毫不留情地絞殺來犯的入侵者。
地宮開始進入自毀程序。
在這崩落的磚石中,那個年輕的女子已然不見,飛揚的塵土中,隻有一雙巨大的羽翼緩緩展開。
衛绮懷不由睜大了眼睛。
在地動聲響起之前,那對羽翼朝她卷了過來——
嘭!!!!
一陣洶湧的氣浪襲來。
地宮塌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