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绮懷暗暗琢磨,這幻術還真是好用,要不她回去也學一學?不然全憑殺氣辨認危險,還是有些落伍了。
琢磨完這些有的沒的,她擡頭看向眼前人。
來者恰好是個熟人。
還是個不那麼友好的熟人。
秦紹衣見到他并不如何意外:“原來是戚公子,别來無恙。”
衛绮懷卻盯着他,冷幽幽道:“隻是不知道現如今,閣下是戚尚,還是戚泫呢?”
衛昭插話進來:“哦?長姐這話怎麼說,這位戚公子還有兩個身份不成?”
“……”鐘如星默然半晌,忍不住發問,“怎麼,你們都認識他嗎?”
衛绮懷也沉默了。
好表妹,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三位,又見面了。”戚泫誰的問題也沒回答,隻随便拱了拱手,從容笑道,“這些屍傀礙路多年,本是我心腹大患,多謝今日諸位為我開路。”
衛昭沒想到自己收服屍傀一舉白白為他人作了嫁衣裳,不由得冷笑着哼了一聲。
“你方才跟在我們後面……就是為了去見那窮奇?”衛绮懷看了一眼戚泫身後,沒發現魔族的影子,才意識到他什麼人也沒帶,“等等,閣下孤身一人,去見窮奇?”
“是又如何?”
“不如何。”衛绮懷很真誠地問他,“你打得過它嗎?”
隻有一半蜃母之力的戚泫,要如何打得過這個兇獸?靠幻術嗎?精神攻擊?
這下戚泫的神情很有幾分古怪,打量了她幾眼之後,才緩緩道:“它久居地下,畏首畏尾,從來隻靠着那些屍傀護衛洞府,未必有和我一戰之力。”
嘿,怎麼一個兩個的,都這麼自信!
衛绮懷卻定定地看着他,自顧自地下了定論:“你打不過它。”
“你——”
戚泫剛要動怒,衛绮懷又打斷了他:“對了,閣下上次委托我們的任務,我想現在我可以回答了。”
戚泫青着臉,沒什麼好氣地反問道:“什麼任務?”
“查案,閣下可還記得?戚家滅門案。”
“衛……”鐘如星本是打算讓衛绮懷不要與這人多說廢話,聞言一頓,看了看秦紹衣和衛昭臉上靜待好戲的神色,也收住口中的話,默不作聲地掃向戚泫的臉——因為自衛绮懷話音落下,他的臉色便開始不穩定起來,好似他體内的另一個人正在掙紮。
……也可能是他這具身體還保存着的過去的記憶在掙紮。
總之,這種強烈的反應影響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質問道:“你查出來了什麼?”
“按時間順序說的話,戚曉并非死于火災,而是戚烈咒殺的,虞晚荷倒是自殺無疑。”
說到這裡,衛绮懷的聲音低了下來,似乎有意賣個關子。戚泫惱怒于她的戲弄:“這些我都知道。然後呢?”
“然後啊。然後死的是戚子熹。”衛绮懷慢慢道,“他死于水魄寒,你還記得吧?這座島上,會煉制水魄寒這種毒的,隻有一個人。”
戚泫的嘴裡迸出那個太久沒有說出口、而顯得很不熟練的字眼兒:“……母、母親。”
緊接着,他自言自語道:“可是,那時她已經死了!”
衛绮懷觑了他一眼,不知道說出這句話是戚泫還是戚尚,但她繼續說了下去:“雖然你出世時,鲛人一族幾乎絕迹,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你們鲛人島上,其實有許多鲛人一族的……遺迹。”
秦紹衣饒有興緻地問道:“衛姐姐注意到了什麼?”
“曲水紋。戚家宗祠的那座祭壇上繪着曲水紋。話說回來,我曾以為那是祭壇,可是誰家的祭壇有那樣深的水呢?所以,有沒有可能那根本就不是祭壇,而是為鲛人一族所建的栖息之所?像那家家戶戶門前随處可見的水渠水井一樣。”衛绮懷發散思維,想起什麼說什麼,“況且,仔細一想,戚家宗祠供奉的神像除了那個神女,還有戚虞兩家的先祖,那麼這個設想就很合理了——這不僅僅是戚氏一族的宗祠。曲水紋更像是這鲛人一族的圖騰。”
戚泫:“那又如何?何來曲水紋?”
“宗祠火災那日,戚曉和戚子熹在宗祠對質,戚曉用一把繪着曲水紋的匕首刺傷了他。”衛绮懷道,“閣下不如猜猜,那把匕首是怎麼來的?”
戚曉與虞晚荷關系極好。
若是虞晚荷知道哪一天戚曉想要殺人,必然會贈送她一把一擊緻命的武器。
所以她在匕首上淬了毒,正是虞氏一族的無解之毒,水魄寒。
這個答案并不令人意外。
戚泫沉默了一會,又問:“然後呢。”
“然後?哦,你想問的,一定是你是死于何故吧——戚尚公子,我猜你一定很好奇這個。”
戚泫的臉上一點一點爬滿陰鸷。
衛绮懷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便轉過頭去,向秦紹衣歎息道:“秦四小姐,你當時猜得真不錯。當時,确實是虞晚荷殺了他。”
秦紹衣的反應有些出乎衛绮懷意料——她唇角翹了翹,扯出一個漠然的笑,在衛绮懷對她的認知中,這簡直平靜得有些過頭了。
衛绮懷忍不住多留意了她幾眼,卻又被戚尚尖利的聲音立刻拉了回來。
“……為什麼?!為什麼!!”聽了這個答案,戚尚的表情無可抑制地扭曲起來,為此戚泫不得不竭力控制他。
兩個聲音、兩個靈魂在這具軀殼中交替出現着。
但是就連狠狠壓制了他的戚泫自己也忍不住質疑道:“為什麼?她當時分明已經死……”
衛绮懷搖了搖頭:“對,她當時分明已經死去了,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殺的戚尚。但是有水魄寒在,除了她還能有誰呢。她可是最擅長毒術的人了。”
她沉默着,卻聽見秦紹衣忽然開口了:“戚尚少爺,這個應該問你自己罷?”
大約是因為這一刻戚尚的情緒太過激烈,他在與戚泫的争奪身體主權中占據了上風:“我?!”
“衛姐姐,我想我可以為你解答這個問題。”秦紹衣不再看他,隻轉向衛绮懷,淡聲道,“我在這地宮裡發現了一事,方才還未來得及告訴你。”
衛绮懷一愣:“什麼事?”
“這地宮深處,藏着戚氏一族‘神獸’血脈傳承的秘密……簡單來說,那是一個儀式。”
衛绮懷掃了一眼戚尚,忽然發現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緊張,他緊緊咬着牙,似乎那張嘴立刻就要迸出什麼。
有些古怪。
衛绮懷追問道:“那是什麼?”
秦紹衣的語氣冰冷而平靜:“戚虞兩家聯姻,十代出一位‘神獸’血脈者。但是從鲛人那裡得來的血脈并不穩定,若是‘神獸’血脈者到了一定年齡還遲遲沒有覺醒,就必須以其母輩的心頭血肉為餌,以促成其‘神力’複蘇。”
衆人齊齊一怔。
戚家神獸血脈背後的真相,居然如此野蠻。
雖說同類相食以增其妖力,在妖異的生存法則中并不罕見,但是親族相食,未免也太過……
電光石火間,衛绮懷的眼前閃過那一日她在劈開的那尊人俑中,看見的一團血肉。
燒焦了的。
誰在炙烤那團血肉?
——作餌。
為了吃。
戚烈又為什麼要在戚尚生辰日咒殺戚曉?
除了他需要借戚曉之命延續壽數外,他是不是還想逼死虞晚荷?!
隻是為了這個見鬼的儀式?!
衛绮懷的喉嚨無法自控地梗住了,一時間竟然說不出任何話。
一片寂靜之中,隻有鐘如星的聲音沉沉落下:“你是說,他吃下了他母親的血肉?”
秦紹衣頓了頓,面色不改,颔首道:“不錯。這位戚尚少爺至死也不明白他究竟是死于何故,大抵是因為他從未了解過自己的母親,更沒有想過自己的母親會在體内□□——不過,我更想知道的是,在他吃下這些血肉的時候,他可曾想過這是誰的血肉嗎?”
她的語氣輕而冷,像是在與鐘如星對話,又像是在反問着戚尚。
“或者說,在他吃下那來曆不明的血肉時,他當真不曾意識到那是誰的血肉嗎?”
“……”
“我?我!我——”
戚尚的面色可怖至極,他在這樣殘忍的真相中掙紮着、嚎叫着,仿佛靈魂在地獄的業火中炙烤。
然而他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他隻嘶吼着追問道:“可我娘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為什麼殺我?!我難道不是她的親生骨肉嗎?!”
秦紹衣愣了一愣,似是覺得這話來得荒唐,蔑然笑道:“你吃都吃了,還說什麼親生骨肉。為人子者,可以為了那子虛烏有的神力而食其母的血肉。”
“母又為何不能殺子?”
“等等,我好像明白了……剛剛我不知道的東西,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衛绮懷自言自語着,直視面前猙獰如厲鬼的戚尚,暫時按住了身邊鐘如星将要出鞘的刀,回憶着那一夜和呂纾看到的景象,“當晚,戚曉帶回來一封密信,我雖然不知道那封信裡寫了什麼,但在那封信裡她查到了戚家與水鏡教的勾結,我猜,以她的本事,未必不會知道這個祭母以飨子的儀式……這甚至都不用刻意打探,若是有心人能夠仔細總結一下曆代嫁入戚家的虞氏女的死亡規律,應當也是可以發現的。”
“戚曉死後,虞晚荷必然會在她的屍身上找到那封信——這便是她殺你的原因之一。”
戚尚怔愣地看着她,臉上涕泗橫流,半晌後,神色慢慢平靜下來,唯獨嘴裡喃喃着些亂七八糟的字眼兒,不知是在咒罵,還是在自怨自艾。
衛绮懷耳中自動屏蔽掉那些粗魯的字眼兒,又問:“對了,戚尚,那一晚你喝醉了是不是?你見過虞晚荷後,她對你說了什麼?你是她死前接觸過的最後一人。當時她說了什麼,她做了什麼,你明明就記得的吧?”
“我記得她死去的時候,你似是怕得很。可戚曉在大火中身死之後你尚能與人飲酒作樂,而虞晚荷死去得那樣平靜,為何卻能讓你面如土色?她究竟對你說了什麼?”
“你真的是因為不知道,才在那個儀式中,毫無防備地吃下那團血肉的嗎?”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當頭劈下。
像那晚的大雨,和大雨中的驚雷。
戚泫此刻的臉,也和那晚驚雷照徹天地之時,衛绮懷當時撞見的戚尚臉上的驚惶神色漸漸重合。
“你!你怎麼知道!”
他終于尖叫着搖頭:“可我、我不是有意要吃她——”
秦紹衣已經全然失去了耐心,竟然打斷了他的話:“你說你不明白她為何要毒殺你這個親生骨肉,可你當真認為,你自己全然無辜嗎。”
“……”
戚尚臉上一片空白,半晌後,他哀鳴一聲,大哭又大笑起來。
他笑什麼?
他哭什麼?
他是在後悔自己害死了母親嗎。
還隻是在後悔自己為了那子虛烏有的“神力”,一時不察才中毒而死的愚蠢?
衛绮懷覺得,這個故事的真相,其實不難推測。
虞晚荷自殺的當夜,知道戚虞兩族曆代聯姻的殘酷真相後,她在臨死之前決定見一眼自己的這個孩子,可戚尚來了之後,她卻發現他非但沒有在意自己姑母的死亡,還和那些狐朋狗友毫無顧忌地喝酒享樂,滿身酒氣,簡直可惡可恨。
虞晚荷一直知道他不是個好教養的孩子。
他曾經故意賜死他的仆人,又曾無所顧忌地拿彈弓射落她養的鳥兒。
那一刻她對他既失望至極,也憤怒至極。
在這樣的失控之下,虞晚荷問出了那個問題——
他知不知道他自己就是戚家的神獸血脈?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戚尚作為戚家衆星拱月的小少爺,怎麼會不知道這些優待的原因呢?
在這個跋扈放縱又酒後失言的孩子嘴裡,她聽見了更多的秘密。
戚尚作為戚家未來的少主,知道的東西比她想象得還要多。
虞晚荷注視着兒子的面容,忽然驚覺他與戚子炀是那般相似,在這張臉上,她幾乎可以想象得到,當年虞氏一族滅族後,戚子炀是如何誇耀他設計那樁慘案的。
終于,虞晚荷再也無法忍受這一切。
她不能忍受自己的孩子是一個漠視生命的混賬,更不能接受自己生下來的骨肉其實是一把奪命的刀。
——這個由她懷胎十月辛苦誕下的孩子,卻原是一把反戈刺向她、刺向虞氏一族的刀。
她那一日确實是打算絕望自盡的。但她在自盡之前,想好了最佳的複仇方式。
……她并非全然無情,她也曾給他留了一條生路。
可是,她又如此笃定,他絕對不會選擇那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