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劍将那螃蟹精甩開,衛绮懷正要挨門挨戶地去找任長歡,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沙啞的尖叫。
那聲音,好像一頭騾子将死時的嘶鳴。
她循聲追了過去,在走廊盡頭的房間外,正正巧巧撞見任長歡給了床上的人當胸一劍,幹脆利落,穩如切瓜砍菜。
?
她沒看錯吧。
剛剛還狼狽不堪的小可憐怎麼現在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這、這、這風格轉變也太快了!
任長歡緩緩拭淨劍上的血,面色平靜得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如釋重負,其中卻還夾雜着幾絲意味不明的陰沉。
衛绮懷的目光緩緩落在她手中長劍之上。
……師妹靈脈上的封鎖,是什麼時候解開的?
衛绮懷的心靜了靜,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是第一天認識這位小師妹。
不,該說不說,也許她從未真正認識過這位小師妹。
在女主光環的籠罩下、在那些“治愈系”、“小太陽”的設定的背後,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執拗的、早已習慣于孤注一擲的靈魂?
她舉步踯躅,意識到這實在不是個說話的好時機。
然而她才退了兩步,就聽見小師妹揚聲道:“師姐若是要看的話,就請進來看罷。”
被發現了。
衛绮懷磨蹭着步子,試探着踏了進來。
剛一走進屋中,便有一股膩人的香氣襲來,熏得她十分反胃,衛绮懷努力控制自己把目光投向床上那個被錦被裹得嚴嚴實實的人。
戚烈。
戚家德高望重、手握大權的老家主,竟然就這麼憋屈地死在一個小房間裡,死相猙獰凄慘,真是令人不知說什麼好。
說他凄慘,是因為從這屋中被踢倒的繡凳桌椅來看,他是在那些妖物上船之時被他的兒子和仆人們臨時抛棄的。
顯然,他不是沒想過逃走,但是那雙行動不便的腿腳就在那時被一層層珠玉羅绮緊緊纏死——所以,他再也逃不出去了。
鲛人島的實際掌權者,一世風光終結于這小小一方暗室之中。
至于說他猙獰,則是因為……
戚烈的身體上、甚至臉上,都長滿了大片大片的斑:紅斑、紫斑,有的還隐隐發青發黑,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人是從一千階台階上滾了個囫囵下來,還是臉着地的那種,才能摔成這個樣子。
怪不得他先前裹得那麼嚴實。
良久後,衛绮懷聽見任長歡輕聲問:“師姐不想問長歡為何殺他麼?”
衛绮懷沉默了一會兒,讪讪道:“其實我覺得還真沒必要解釋……因為他确實挺該死的。”
怎麼說呢。
被這麼一劍了結,已經算是很便宜他了吧。
聽了這句話,任長歡臉上神情變了幾變,最終定格在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複雜表情上,先前那點兒陰郁之色霎時間一掃而空。
她歪着腦袋,悄悄湊近衛绮懷,借着她的眼睛照了照自己。
衛绮懷眨了眨眼睛:“怎麼了?”
“想看看長歡在師姐眼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師姐總把我想得這樣好?”任長歡看着她眼中清澈的倒影,微微一笑,“倘若長歡哪天成了一個殺人如麻罄竹難書的大惡人,師姐還會這樣看我嗎?”
衛绮懷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揉了揉她腦袋:“我信你一定是有苦衷的。”
任長歡終于忍俊不禁:“師姐真是心寬得厲害。”
衛绮懷抿唇,沒好意思把實話說出來。
倒也不是啦。
她隻是覺得……
傻白甜黑化,好像更帶感了。
任長歡在屋中環顧一周,一劍将那香爐挑出去,轉身對衛绮懷道:“師姐可知道這香?”
衛绮懷終于在渾濁的空氣裡找到一絲喘息的機會,聞言搖頭:“我從不熏香。”
任長歡又指了指榻上小幾上歪着的一盞瓷碗,碗中湯藥香氣未散:“那師姐可還記得這個?”
這個衛绮懷自然是知道的:“是上次你我探入戚烈密室時發現的那些湯藥。”
“不錯。”任長歡說,“那是用于防腐的藥。”
“防腐?他為什麼要用這種東西?”
“我起初得知之時也頗覺古怪,但是這麼一想,很多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任長歡又扔出一條重磅消息,“師姐可曾看見戚烈身上的紅斑了?那不是病瘡,而是屍斑。”
她不說,衛绮懷還真沒敢想這種可能,此時回頭再看,越發覺得戚烈的身體詭異非常,細思極恐:“他早就已經死了?那為何還行動自如,難道這是借屍還魂不成?還是說,是另有人奪舍?”
“師姐多慮了。正因人生苦短,世人才對長生趨之若鹜。所以他今日能有這般下場,怎麼就不可能是簡單地歸結為——他不想死呢?”任長歡的聲調微微挑起,挑出一個陰沉卻冰冷的反問,像一把鋒利無匹的刀,旋即又徐徐解釋道,“戚烈壽元将盡,卻心有不甘,用禁術強行将魂魄留在體内,卻無法阻止肉身的衰敗,所以才變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
衛绮懷又問:“這屋中之所以香氣逼人,也是為了掩蓋他的屍臭?”
任長歡笑道:“師姐當真是冰雪聰明。”
“啊,那師妹你這就不算是殺他了。”衛绮懷腦中靈光一現,不由得拍了拍手心,安撫道,“你不過是送他一程,叫他順應天命而已。”
任長歡還是第一次聽見“天命”這兩個字眼兒用在這等事情上,啞然失笑。
片刻後,她似是忽然放下了什麼,終于微笑着開口:“師姐……”
衛绮懷:“嗯?”還有什麼别的發現?
任長歡彎了彎眼角,另起了一個話題:“師姐知道麼,我自小是個孤兒,我是由我祖母養大的。我祖母又是由我太祖母養大的。”
衛绮懷靜靜地聽着,并不追問為什麼她忽然改了話題,隻是想起來一件事情:“咦,我記得你說過,你來西海好像是——”
“對,我來西海,本是承我祖母遺志,替我太祖母報仇雪恨的。”
衛绮懷這時已經猜出來了七八分:“你要報仇雪恨?便是向戚家尋仇?”
所以才殺戚烈?
“是。那日在戚家宗祠的地下,多謝師姐為我指出那位虞氏女子的塑像。”任長歡說到此處,後退半步,向她深深一揖,極為鄭重地緻謝,“見到她時,我便知道了。”
“我的太祖母,原來是虞氏一脈的最後一個鲛人。”
衛绮懷一怔,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戚虞兩族最後的故事,終究歸結于任長歡的一聲歎息:“她們姐妹二人,當真很像啊。”
兩人丢下戚烈的屍首,并肩出去,迎面忽聞一個熟悉的聲音遙遙傳來,原來是巨船盡頭又跳上來一個年輕男子。
“聖女!”
衛绮懷放眼仔細一瞧,正是那蛇妖驚蟄。
嚯,他居然真來了。
驚蟄一人來沒關系,可衛绮懷卻發現,他身後居然還跟着溜溜達達、仿佛閑庭信步的姬衡,和一群妖異。
那群妖異乃是初生之妖異,靈智未開,就這麼渾渾噩噩地被驅使過來,乍一看像喪屍圍城。
但衛绮懷可以确定那和海上的妖獸并非同一陣營。
她剛起了戒心,便見姬衡遙遙對她招呼道:“衛姑娘,又見面了。”
她認識驚蟄?
難道說,姬衡方才去做的“要事”就是與這蛇妖見面?
等等,若是假設她和驚蟄本就認識的話,那麼,驚蟄也是通過這十方大陣穿越來的了。
他究竟有什麼圖謀?
衛绮懷不自覺地皺緊了眉頭。
驚蟄指揮着那群妖獸在船舷處匆匆一停,快步趕了過來,幹脆利落地對任長歡一跪:“屬下來遲,幸好聖女無事!還請聖女降罪!”
任長歡臉色陰晴不定。
衛绮懷對他這番忠心不以為然。
該打的都打完了,你這可不算一般的遲啊。
那廂和仇不歸打架的殷無息此時也留意到了這邊的動靜,立刻道:“長歡,回來。”
可是任長歡沒聽他的。
她轉過身去,面向那蛇妖。
“驚蟄,你果然還是來了。”
衛绮懷下意識伸手,捏住她的衣角,卻聽小師妹微微歎息,語氣中帶着不合時宜的從容:
“可是你該知道的,我不是你們的聖女。”
“聖女身上有轉世印記,屬下絕不會認錯。”驚蟄很執拗,“您即便經曆轉世輪回,即便記憶全失,也依然是我教唯一的聖女。”
衛绮懷本想阻止這兩人接觸,可她一頭霧水地聽着,不知不覺聽了進去。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聖女,這個詞兒聽上去很是耳熟。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
然而她腦中剛生出這個念頭,手心就被任長歡攥緊了。
她搖了搖頭。
“師姐,我們走罷。”
“聖女!”
驚蟄似乎完全沒料到她會是這般反應,咬了咬牙,狠下心來:“屬下全是為了聖女着想,絕無私心,可聖女若是不願跟屬下回去,屬下隻好,恭請聖女回教了——”
他低喝一聲,揮了揮手,不遠處的一群妖獸蠢蠢欲動,俨然是要逼她就範的架勢。
當着師父面前搶徒弟,是不是太嚣張了些?
再說,還有她這個師姐呢。
衛绮懷神色一凜,當即擋在任長歡身前,卻被後者擡手挽住。
任長歡對她安撫似地一笑,搖了搖頭:“不勞師姐出手。”
她說:“倘若不是師姐來得及時的話,我确實會等他至此。”
衛绮懷發自内心地、憤憤不平地哼了一聲。
任長歡接着保證道:“我會同他講清楚的。”
驚蟄見她語氣軟和,便恢複了初見時那副低眉俯首溫柔恭敬的模樣:“隻要聖女願随屬下回去,屬下任憑聖女差遣。”
“如果不是方才,我本來是可以跟你回去的。”
任長歡說:“其實,我已經等你等得夠久了。”
驚蟄一愣。
“現在的話……”任長歡向他走出一步,不緊不慢道,“驚蟄,你過來,我有兩個問題要問你。”
驚蟄依言靠近她。
任長歡則垂眸注視着他:“我的第一個問題是——”
“你究竟算計過我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