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绮懷急着告辭:“少爺若是沒什麼旁的事,小人就先去做事了。”
戚瀾忽然道:“慢着,你幹什麼去?”
衛绮懷暗暗捏緊拳頭:“敢問少爺還有什麼吩咐?”
戚瀾大發慈悲道:“沒别的事,就是你今日給爺辦成了一個大事,爺賞你。那邊兒現下正有好戲看,爺帶你去瞧瞧新鮮。”
……你有病吧?
“謝您擡愛。”衛绮懷面無表情道,“小人還有事在身,恕不奉陪。”
她的語氣太冷,冷得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戚瀾纡尊降貴地端詳了她片刻,卻沒從那張臉上看出來什麼情緒,隻以為這女人是欲擒故縱耍小性子,于是又誇大了語氣:“呵,真不去瞧瞧?這可是咱們戚府第一次用上水刑,你算是碰上熱鬧了,真不去?”
衛绮懷忽然轉頭,直勾勾地盯着他:“水刑?”
好戲?
熱鬧?
大約是她的神色太過駭人,戚瀾一時分不清這是恐懼還是憤怒——不過他自然是全不在意的,隻惡作劇得逞似地大笑起來:“怕了?”
“不過,今日處決的那個倒是位美人呢,還真是可惜了。”說罷,戚瀾掃了衛绮懷一眼,又邪笑兩聲,肆無忌憚地遐想連篇,“就是不知道她在那水牢裡哭起來是什麼樣子,哈哈。”
“她是誰?”
“你不知道?前幾天那個出盡風頭的神使你也不知道?呵,還美其名曰神使,我呸,裝神弄鬼、招蜂引蝶的算什麼神使,不過是招來個蛇妖而已——那妖孽還沒什麼本事,見她下了獄,就來過兩回,回回隻冒出個影子吊着她,到頭來還是一個人跑了……”
衛绮懷打斷了他:“那水牢現在在何處?”
*
鐘霄曾經告訴過她,莫要低估人的劣性。
因為人在殺人時想到的手段,遠遠比救人時的法子多。
戚家水牢不在船上,而在水中。
或者說,是懸在水面上。
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牢籠,高不過五尺,大約隻能容一個成年人蜷縮在其中。此刻這籠子正由一根纜繩吊着,緩緩向水中沉去。
籠外挂着鮮血淋漓的生肉,引着水下的掠食者蠢蠢欲動。
在看客來來往往圍觀“熱鬧”的攢動人頭中,衛绮懷望見了任長歡的臉。
那不像是她平時認識的小師妹。
這句話不是說任長歡如何狼狽,而是說她此刻的神色實在古怪。
她安靜而沉默,幾乎融入背後無邊的夜色中。
唯有一雙眼睛仍在亮着。
正如一團将要熄滅卻仍在燃燒的火焰。
如果衛绮懷沒看錯的話,那是一雙睥睨着的眼睛——以六百年後的立場睥睨着這些早已作古之人的目光。
她眼中并無憤怒,也無恐懼,更沒有絕望,隻是無比清醒地注視着籠子外的人,好似她并非這籠中困獸,而是冷眼旁觀、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衛绮懷不知道任長歡為什麼這麼沉得住氣,可是她的劍卻沉不住氣了。
非昨嗡鳴,在戚瀾驚恐的目光中,衛绮懷一腳踹倒他,騰空而起,禦劍出鞘。
霸道的劍氣掠過每個人的頭頂,幾乎在須臾之間就破壞了吊着那座鐵籠的裝置,阻止了它的下墜。
圍觀的衆人被忽然揚起的海風吹得睜不開眼,再次睜眼時,看見的就是那位懸于鐵籠之上的年輕女子,翩若驚鴻,劍意淩雲。
而此時海上那些的雲詭波谲波濤洶湧,也紛紛褪色,變成這位不速之客上演獨角戲的舞台。
“有敵襲!敵襲!”
船上的弓箭手不敢大意,當即開弓搭箭,引得圍觀者尖叫幾聲,如鳥獸散。
監守行刑之人雖然驚了一驚,卻并未手忙腳亂,當即提.槍.刺向她:“爾等何人!報上名來!”
“你問我?看不出來嗎?”衛绮懷揮劍斬落眼前如雨的一陣亂箭,回道,“來劫獄的。”
籠中的任長歡乍然聽見這聲音,卻表情一變,身子晃了一晃,撲到籠邊:“……師姐,是你嗎?!”
衛绮懷“嗯”了一聲,足尖一點,攀着那籠子,落至她面前:“是我。長歡,你往那邊兒躲躲,我要砍這籠子了。”
戚家水牢材質非同一般,饒是神兵利器如非昨劍,一時半會兒也砍不斷。
好在衛绮懷在這種時候總是很有耐心,因為隻需要專心想着一件事情就可以:
救出任長歡就好。
救出她了,她們就一起離開,什麼都不用管。
至于這作古多年的滅門案?誰愛破誰愛破吧。
她将所有急事抛之腦後,此刻實在從容得很,可任長歡卻在看到她的那一刹,冷靜之色驟然土崩瓦解。
“師姐。”她開口的時候像是心中掙紮了許久,語氣有些局促不安,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終通通按下不提,隻化作一句微不可察的歎息,“其實,你不必來的……”
微鹹的海風沒有吹散這句歎息,而是将它送進衛绮懷耳中。
衛绮懷聽不懂這句歎息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為什麼師妹會如此倔強地疏遠她和她的幫助,一時間又急又氣 ,不由得刺了她一句:“怎麼,還惦記着等那誰呢,賭瘾不小啊師妹。”
任長歡不說話,隻收回目光,一寸寸握住自己背後的劍,以劍鞘為支撐,慢慢地在這方狹小天地撐起身體。
衛绮懷見她振作起來,終于長舒一口氣。
可是在她看不見的角落——被任長歡握在掌心的那把秀麗修長的靈劍,有微弱靈光隐隐流轉其上。
任長歡知道,師姐罵得不錯。
她确實賭瘾不小。
——她甚至自己都可以為這盤賭局而将生死暫時置之度外。
但她笃定她會赢。
因為她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靠着這一意孤行的壞習慣走過來的。
籠子困不住她。
任長歡本來未曾想過、也未曾期待過師姐會來。
可她的大師姐就這樣殺過來,單槍匹馬地把這張賭桌掀翻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或是該對自己這個兒戲般的賭局啼笑皆非。
她隻能看着衛绮懷半邊身子挂在水牢上,對着籠門橫劈豎砍,一邊口中絮絮抱怨着她引頸受戮的糊塗腦袋,一邊從袖中召出一把靈光流轉的油紙傘,為她擋卻了洶湧的箭雨。
毫無遮攔的海風吹進了她的眼裡,潮濕溫熱。
任長歡須臾之中的掙紮,對衛绮懷而言卻是一個稍顯漫長的等待。
片刻沉默之後,衛绮懷察覺到身後之人的動作忽而停頓了一下,疑心是她有哪裡不舒服,便道:
“長歡?你還好嗎?”
話音剛落,籠子猛地一晃,衛绮懷立足之地也跟着晃了一晃,險些沒有留意到任長歡回答了什麼。
不過任長歡的回答也确實不像回答。
因為她說:
“師姐,待此事塵埃落定後,我會向你解釋一切的。”
這像是一個保證。
一張空白的,可以填上任何數字的支票。
“這都哪跟哪兒啊。”衛绮懷一邊攀着籠子,在空中騰躍,一邊忍不住對這驢頭不對馬嘴的回答翻了個白眼,牢騷道,“長歡,你不需要向我解釋什麼啊。”
她幾乎是立刻聽到了任長歡的疑問:“為什麼?”
“你這——怎麼這個時候了還惦記着問這個。”衛绮懷恨鐵不成鋼地罵了她一句,卻還是回答道,“我已經來了,所以你不必解釋。”
……為什麼?
任長歡想不明白,又要再問,卻見箭雨方歇,那監守行刑之人發現局勢超出控制,自己又奈何不了這位不速之客,急忙大喝一聲:“将那繩子砍斷!”
伴随着一聲巨響,衛绮懷的劍影在牢籠之上不受控制地劃出一聲尖銳可怖的噪音。
“哧——”
任長歡剛在破破爛爛的籠子邊緣站穩身體,還沒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繩子,更沒來得及追問師姐安危,就忽覺一陣失重感襲來。
水牢正在極速下墜!
海水下遊動着大片大片的陰影。
籠外懸挂的生肉先籠子一步,搖搖晃晃墜入海中,頃刻之間化作水中逸散的兩縷血影。
任長歡舉起劍來。
然而她預想中那種海水沒頂的窒息卻沒有降臨。
因為衛绮懷的聲音從牢籠上方傳來:
“看來鍛體還是有用的,師尊誠不欺我。”
“長歡,莫要擔心,即便這個籠子劈不開,師姐也有法子把你帶走。”
她把這座牢籠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