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能夠阻止她調查戚曉的死亡。
“她應該知道真相。她需要真相。”衛绮懷說,“如果阻攔她知道真相,恐怕我會更後悔。”
呂纾笑歎一聲:“好罷。遂願而死,總比渾渾噩噩地活着要好些。”
衛绮懷抿了抿唇角,沉默過後,依然固執地說:“……可是,還是活着更好。”
呂纾笑了:“世事無常,安得兩全?阿懷姑娘,你給她這樣的真相,卻還要她勉強活着,是不是有點兒太殘忍了?”
“有兩全法,”衛绮懷輕聲道,“複仇。”
呂纾:“嗯?”
衛绮懷繼續說:“為戚曉報仇,為虞氏一族報仇。隻要活下去,總能遇上轉機的。”
呂纾專注地盯着她,須臾,又笑了:“你平日裡一定活得很自在。”
衛绮懷以為是她在取笑自己的天真,可是當她觸及呂纾的眼神時,又驚覺不是這樣。
但是呂纾無意繼續說下去,隻問:“若是複仇,對手可是整個戚家。倘若你是她,你要如何以一己之力複仇?”
衛绮懷一愣。
“你怎麼知道是整個戚家?”
不,她真正想問的是,呂纾怎麼會這樣笃定——所有、不,應該是說得上姓名的戚家人,都是有罪者的共犯。
在呂纾眼裡,這居然是個不需要遲疑的問題嗎。
這座大宅,這座栖居在大海中央的桃花源,這些年來,究竟吞噬過多少年輕的生命?
呂纾卻在此時移了目光,擡手一指不遠處的涼亭:“虞姐姐來了。她比約定的時刻來得早了半個時辰。”
衛绮懷放眼望去。
虞晚荷擎着一盞燈,帶了兩壺酒,一壺在湖邊對月傾杯澆下,一壺倒給自己,一飲而盡。
可惜今夜的月不近人情,還沒待她祭完故人,便隐入陰沉沉的鉛雲之中。
山雨欲來風滿樓。
虞晚荷枯坐在孤亭中,一杯一杯醉複醒,身影伶仃,燈影也伶仃。
衛绮懷疑惑:“她看上去不像等你的。”
“她自然不是來赴約的。”夜風漸緊,呂纾裹了件鬥篷,一邊有些憂慮地擡頭看着天空,一邊回答道,“你不是說了,今日她是來尋短見的。”
“那她為什麼非要到這裡尋短見?這湖又不是什麼風水寶地。”衛绮懷随口道亂猜,“她和你先前便約在這裡,現在總不可能是想死在這裡,以死來栽贓你吧?”
呂纾百般無奈地瞥她一眼:“莫要亂說,虞姐姐自然不會是這樣的人。這座涼亭,她以往也常與戚大小姐來此處消遣,想來是觸景傷情了。”
衛绮懷卻用餘光瞥見亭中來人,又疑道:“戚尚來了?”
“他住得近。”呂纾說罷,也跟着訝異道,“不過這麼晚了,他怎會來了?”
原來就在她們兩人談話的間隙,戚尚出現在了涼亭之外——他顯然是在不久之前還與人一同喝過酒,臉色正發紅,走路有輕微的搖晃,在看見虞晚荷的一瞬間,下意識停了腳步,臉上閃過幾絲迷茫。
這對母子的關系并不如何親近,因為虞晚荷也用她那盲眼虛虛地注視着他,神色漠然而疏離。
戚尚亦是如此神情。
半晌後,虞晚荷輕輕地招了招手,應該是招呼戚尚過去。
戚尚險些沒能認出她來——因為他醉得厲害,她又實在是太憔悴了。
他遲疑片刻,走了過去。
那廂母子兩人聊着,這廂衛绮懷對呂纾道:“依你看,戚尚這個孩子,品性如何?”
“有賴家主及老家主悉心教養。”呂纾說得很含蓄,又很不含蓄,“上梁不正下梁歪。”
“……”衛绮懷想了想,道,“你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
都是那種看着溫柔可人,實際上卻不留情面、一針見血的家夥。
随即她糾結片刻,又道:“但本質上也不像。”
秦紹衣是水,是靜水流深、暗潮洶湧的水。
一如大地深處的暗河。
呂纾卻不像水。
她像什麼呢?
衛绮懷上輩子有些臉盲,忘性大,常常會對自己認識的人勾畫出一個大概的印象以便記憶,但是到此為止,她還沒想好怎麼形容呂纾。
要說淡泊甯靜,呂纾是不比虞晚荷和戚曉的,可是要說古怪孤僻,虞涵和戚泫兩個小孩子又更比她适合這個标簽。
“阿懷姑娘,”呂纾看着她莫名糾結起來的神色,忽而笑道,“你倒是同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我?修士嗎?我這樣的人很多,若你想要出去看看——”
一語未畢,衛绮懷忽然掃見那亭中兩人驟然站起,神色有變,她不由道,“他們母子二人吵起來了?”
呂纾道:“不稀奇。”
“你還想瞧見什麼稀奇的。”衛绮懷對這句話感到有些哭笑不得,“等着,我去看看。”
她說走就走,當即翻身從小閣樓上一躍而下,仰頭對上呂纾伏在欄杆上望過來的驚訝眼眸。
呂纾追着她的身影,徐徐喘勻了一口氣,歎道:“你跑這麼快做什麼?”
衛绮懷卻道:“等等,你莫急着跟上來。快下雨了,先帶把傘。”
衛绮懷飄過去的時候,虞晚荷已經倒在了亭中石桌上,酒壺碎了一地。
戚尚滿身酒氣,跌坐在地,驚魂未定,神色中說不清是憤懑還是惶然。四處張望了一下,胡亂爬起來跑了。
跑了?
他與虞晚荷說了什麼?
衛绮懷倒是不認為他會與虞晚荷的死有什麼關系,但他确實太奇怪了。
她湊過去,仔細觀察了一下虞晚荷的儀容,發現她确實是中毒而死——意料之中。
該說不說,虞晚荷确實是用毒的好手,遺容整潔,看不出任何痛苦之色,給自己選擇的死路可謂是體面至極,不似尋常毒.藥非要把人絞得心腸皆碎七竅流血才肯罷休。
有這樣好的毒術,用在自己身上可惜了。
衛绮懷正歎息着,卻聽見了一個聲音叫道:“姨娘?您來這、這裡做什麼?”
呂纾的聲音随之道:“尚少爺。虞姐姐可在那裡?”
“在……”戚尚難得結巴了一下,然而又很果斷道,“在。您今夜約見母親?”
他為什麼隐瞞虞晚荷已死的消息?
衛绮懷匆匆出去,果然在廊橋上迎到了呂纾。
她說:“她已經毒發身亡了,好在,并不痛苦。”
呂纾微微沉默了片刻,向那亭中人影遙遙一望,才轉頭去看戚尚:“尚兒,夜色已深,為何你獨身一人徘徊在此?”
她的語氣甚至是溫和的,然而戚尚卻變了臉色。
“轟隆——”
就在此刻,天邊雷聲大作,閃電亮徹二人背後的一整片夜幕,更襯得戚尚面色慘白如厲鬼。
不多時,一陣細雨紛紛落下。
在雷聲裡,呂纾沒有聽見戚尚的回答,她便繞過他,拾階而上,未待靠近就看清了虞晚荷的屍體。
須臾,她輕輕道:“她那樣的人,怎會甘心去死呢。”
“……你先前可不是這麼說的。”衛绮懷無語半晌,“而且,現在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
呂纾問:“那你說,應該如何?”
衛绮懷說:“遠離案發現場,或者直接叫人來。總之,如果你繼續不聲不響地停留在這裡,會被當成嫌疑人的。”
呂纾道:“好罷——”
她的聲音被戚尚打斷了。
因為他正在亭外,很警惕地,遠遠問道:“姨娘在和誰說話?”
呂纾回頭,神色波瀾不驚:“你認為,我在與誰說話?”
衛绮懷:“……你吓他作甚。”
不出意料,戚尚的臉又白了。
也許是他夜裡的膽子不如白天那樣大,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眼下呂纾看見屍體的反應實在冷靜到不同尋常。
總而言之,他露出了懼色,後退了幾步,口中喃喃道:“中邪了……中邪了!”
“來人!快來人啊!姨娘中邪了!”
戚尚尖叫着。
他顯然很忌諱這個,以緻于他此刻無頭蒼蠅似地跑出去,竟然連他的生母都不顧了,險些跑掉了一個鞋子。
呂纾笑了笑:“瞧瞧,虞姐姐去世他都沒有這樣手忙腳亂,眼下倒是肯為了我而奔走呼号。拳拳孝心,蒼天可鑒。”
衛绮懷扶額:“這位姐姐!求您了!趕快為您自己考慮考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