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花露水失效了,有蚊子咬我!”我控訴道。
江波濤忙拉着我從篝火堆前撤退,他帶了驅蚊劑,但肯定有人會覺得這種味道刺鼻,所以我們要在遠離人群的地方使用。
我不得不感歎他的周全,無論是我還是其他人,他都考慮到了。
真是無微不至啊。
在遠離人群的地方找了把凳子坐下,我撩起長裙的裙擺,噗噗噗地噴了幾下驅蚊劑,再看江波濤,然後發現他在我這麼做之前,就已經移開了視線。
喂,怎麼突然這麼拘謹!我明明在他面前穿過露膚度更高的衣服吧,甚至連睡衣他都見過……搞得我也有點不好意思了,都是江波濤的問題。
“江波濤。”我又喚他。
“怎麼了?”
“你真的很擅長照顧别人。”我說。
聽完我對他剛才的做法的誇獎,江波濤笑了一下。
“沒有。”他說,“其實我也考慮到了自己。”
我:?
此話怎講?
“參加旅行的人太多了……”江波濤看向我,火光離我們遠遠的,籠罩着我和他的,隻有不甚明亮的月色,“這還是這幾天以來,我們第一次獨處。”
别人聽了可能會覺得好感動,但我可不吃這一套。
我說哦,我看你和他們聊得挺開心的呀。
“嗯……算是吧。”他說。
語氣有點不對,我頓時警覺起來:“你可不要勉強自己。”
他果然就不該來的吧,平時就已經很辛苦了,現在還要應付那些同學對職業圈的好奇,說話都要很謹慎,一定很累。
江波濤沒說話,因為“咻”的一聲,有人點燃了煙火。
草原廣闊,夜空也是,于是我擡頭看向璀璨的煙花。
然後餘光發現,江波濤沒有看那些廣闊的事物。
而是在看我。
渺小的我。
“我果然還是應該來這裡。”他說。
6.
青梅竹馬大概就是,我們一起度過了許多個平平無奇的日子,相處中的細節有很多都是重複的,然而“當時隻道是尋常”,沒有人會覺得有什麼不對。
然後在某天的某一刻,因為失去了,然後忽然意識到——原來我還想要更多。
在江波濤去戰隊後,我偶爾會想,既然是青梅竹馬,那江波濤對我應該更特殊一些。
比如,他應該對我展露他完美面具之下的不完美。
他不會對别人交心,但可以對我這個宿敵(本人單方面自封)說自己在戰隊有多累,我不會取笑他——我是這麼想的,于是也真的這麼問了。
“江波濤,從賀武去輪回很累嗎?”
輪回比賀武的名次更高,即使是圈外人的我也能看出來,這個戰隊更有追求。有野心不是什麼壞事,但這同樣意味着壓力,職業圈裡人才輩出,負責采訪的記者們又十分刁鑽,在成年人的世界裡行走……很厲害,但也一定很累。
對我說說嘛,就算我不能幫他分擔,也比憋在心底好。
江波濤微微一怔。
“還好。”他說,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我端詳着他,在心中判斷這是不是他習慣性說出的話。
然後發現,我判斷不出來。
在我面前也裝模作樣嗎?可惡。
我撇了撇嘴,心中有點掃興,稍微懷念起這人道行還不夠,還能對我表現出很強烈的情緒的時候。
“……可能确實有些累。”江波濤忽然說。
我驚訝地偏過頭看他。
但他沒有再說什麼,明明是個能言善辯的人。
被他們隊長帶壞了嗎?我覺得不是。
“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靠哦,雖然并不寬廣。”我說。
江波濤笑了一聲。
草原上的風很大,少年伸出手,替我拂了拂額前被夜風吹亂的碎發。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要注視到他更多的情緒。
“真是太可靠了,謝謝你。”他說,“有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
我不由得想起了小時候的對話,他那時總問我喜歡什麼,卻不說他喜歡什麼。一直以來,江波濤都很了解我,而我想要了解他,卻需要我進行各種細緻的觀察。
真是個麻煩的家夥。
“江波濤,你喜歡這次旅行嗎?” 我問。
“喜歡。”他答。
“具體說一說?”
于是他說,天空很幹淨,空氣也很好,許久不見的同學們很熱情,雖然他們的問題很多,但跟他們聊天還是很輕松的,可以讓他短暫地忘記一些煩惱。
我有點想問他,那我呢?
但既然他忘記了一些煩惱,那我就不再給他增加了吧。
“你如果喜歡這裡,我們下次還可以再來。”我說。
“……我們?”江波濤看我。
“嗯,我們。”我點頭。
7.
“诶——江波濤也有情緒很強烈的時候嗎?”
蒙古包裡,女生朋友們都很驚訝,因為她們在認識江波濤的時候,此男就已經進化到完全體狀态了,做什麼事都是波瀾不驚的,笑眯眯的,完全想象不出來。
其實江波濤有點外熱内冷,但隻有熟悉他的人,才能注意到“冷淡”的這一部分。
那時是初中一年級,這個年齡段的男生們仍然很幼稚,沒有因為從小學升入初中就一夕蛻變,還是喜歡和女孩子們作對。江波濤在這群人中屬于鶴立雞群,他從不這樣,可他也沒有因此被男生們排擠,這就是他的長處。
在某個男生扯了我的長發後,我決定反擊對方。聽我的表妹說,最近有款超級逼真的玩具蛇,她班裡的男生用這個吓到了很多女生,于是我跑去商場購買,打算吓一吓那個混蛋。
然後,身邊忽然有人這樣說——
“這個不行哦。”
哇啊!背後靈!!
我被吓了一跳,然後發現對方是江波濤。
“……你要跟我家長告狀?”我瞪了他一眼,“好啊,你們果然都是一夥的!”
“沒有。”江波濤說,“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他說比起蛇,那家夥更怕蜘蛛那種有很多條腿的動物。
原來他是來送情報。
“那我買一兩隻?”我說。
“太少了。”江波濤微笑道,“堆滿他的抽屜吧,這樣才能把他吓得吱哇亂叫。”
诶?诶!!居然輕描淡寫地說出了很那個的話!
察覺到我的錯愕,江波濤垂眸。
“抱歉,我的提議太過分了是嗎?”
……也不是,我覺得這樣做還挺爽的,我已經想提前笑了。
隻是,江波濤和那個男生的關系好像挺不錯的吧?隻考慮我,而不考慮他的心情,這樣真的好嗎?還有,别動不動就跟我道歉,這真的很沒必要。
少年否認了友情。
“我讨厭他。”他說。
唔,既然讨厭,那就沒關系了。
不過,我印象裡的他很少有這樣鮮明的喜惡,這讓我不由得有些好奇。
“為什麼?”
“……那家夥在背地裡說,他是喜歡你,所以才欺負你。”江波濤看向我,“我覺得,這很不尊重你。”
“太讨厭了。”
我很難形容我當時的心情,感覺心髒像是經曆了一場小小的地震一樣,那是比一向溫和謙遜的他突然說出惡作劇提議時,還要震撼的感覺。
因為,他明明是在說“讨厭”這種愛憎分明的詞(雖然是說别人),可在說這樣的話的時候,他看向我的眼神,并不是和詞語一樣的情緒。
截然相反,卻又同樣濃烈。
8.
小A說我在做江波濤觀察日記,這句話倒也沒說錯。
在我被人扯頭發的時候,江波濤恰好不在教室,而在那之後,每當我和異性相處時,他總會像突然刷新出的npc一樣,觸發關鍵詞,自動冒出來。
一開始我很高興,覺得江波濤真是我可靠的朋友呀!後來我發現,這導緻沒有人能越過他跟我表白。
我:?
比如有人想對我示好,給我送些零食禮物之類的,結果發現根本插不上手,江波濤已經給我準備好了。再比如補習班放學後,有人覺得時間太晚了,想送我回家,然後發現江波濤已經來接我了。
“……”
雖然我對和同齡人談戀愛沒什麼想法,但那時的我也到了青春期,經常因為一些小事和父母争執。而江波濤越對我關懷備至,我越覺得此男過于可惡,懷疑他是不是在替大人們盯着我,防止我做一些他們不滿意的事。
于是乎,我叛逆起來,決定尋找江波濤的弱點,為此對他進行了長時間的觀察。然後因為此男過于面面俱到,我實在無法找茬,因此在不知不覺間,我對我們之間關系的定義從青梅竹馬變成了我自封的“宿敵”。
宿敵的意思是,我一定要找到他的弱點,然後一擊必殺!
……聽起來像是個刺客。
而經過我天長日久的觀察,我發現,江波濤雖然沒什麼鮮明的缺點,但他的完美也意味着一些問題。
比如,他總想要在重要的人面前表現得最好,很累也不會說出來,因此會讓自己背負很多。
再比如,他是那種把事情掌控在自己手裡才會很安心的類型,而這樣的人,占有欲意外的強,如果喜歡的人不依賴他,他可能會感到失落,感覺自己不被信任之類的。
那麼問題就來了——
“江波濤,你去年為什麼會和我們一起參加畢業旅行呢?”我問他。
倘若是我想的那樣。
倘若是因為一起旅行的同學裡有其他男生,又或者是更完美的回答,“想要在你重要的回憶裡留下自己的身影”什麼的?
那麼,我無微不至的竹馬同學,為什麼不對我表白呢?是覺得獵物已經在蛛網裡,不會逃走,隻要繼續盯着就好,還是……
8.
江波濤的回答比我想象中更坦然。
“因為我不想被你疏遠。”
……咦,我做了什麼事情嗎?他怎麼已經開始失落了??
“沒有,隻是我難免會這麼想。”江波濤說。
真是一個想得很多又很麻煩的男人啊。
“是的,我自己都覺得這很麻煩。”他苦笑了一下,“但這種思維定式,實在很難改變。”
以前做同學時,我們朝夕相伴,每天都能見到。
後來他在假期去參加了試訓,白天見不到,但晚上他會回家,身為鄰居,有時候家長會讓我們互相送些東西,或者讨論題目,因此我們也能經常遇到。
而這些習慣的日常,在他正式退學加入賀武後,即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也難免會有一種戒斷的感覺。訓練營裡每天聊的話題和學校裡的截然不同,由此可想而知,在進入職業戰隊後,我們之間的距離也會越來越遠。
我有點恍然。
落差造成的危機感嗎?沒想到他也會有這種想法。
但如果是危機感,那他不是更應該——
“輪回的目标是冠軍,在這裡的一年比我想象中還要忙。”江波濤說,“所以,這樣的我所能做到的,實在很有限……”
大概不能比“青梅竹馬”這一身份,做得更好了。
雖然他沒有完全說清楚,但我多了解他啊,一下子就聽出來了他是在逃避。
江波濤應該是在想,與其貿然讓關系更進一步,然後因為他的忙碌而導緻分開,不如保持現狀,避免連朋友也做不成……
我伸出手指,重重地彈了一下他的額頭。
江波濤:?
他睜大眼睛看我,難得茫然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可愛。
“你是笨蛋嗎?”我說,“虧我還覺得你是聰明人……也對,隻有聰明人才會鑽這種牛角尖。”但是,果然想這麼多會掉頭發的吧,絕對會!
“……”
江波濤擺出願聞其詳的模樣。
“如果當初邀請你轉會的戰隊是微草,那麼我現在應該在B市。”我說,“讨厭落差感的人,想要經常見到的人,不隻是你一個。”
喜歡掌控一切的人,同樣不隻有他一個。
當然,我做不到他那樣無微不至,但我同樣在他的人生裡很有存在感,以至于他也無法離開我——網羅獵物的蛛網,我也在編織。
去草原的畢業旅行,他可以缺席。
因為我一開始就想的是,之後我以參觀學校需要人陪的理由來S市,單獨見他。
“……還真是大小姐啊。”他笑。
9.
我把江波濤送到了學校門口。
“等到我結束戰鬥就此放假後,如果你有時間,就再一起去草原吧。”我說。
這次沒有别人,他可以把他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我可以說職業比賽相關的事嗎?”他問。
“可以。”我點頭,我不會覺得無聊的。
“也可以說我很讨厭你身邊的某人,某人,以及某人的事情嗎?”
哇哦,暗中記了好多賬!
“可以。”我說。
江波濤輕輕地笑了一下。
“那麼……我可以說我喜歡你嗎?”
“你現在已經在說了!”我眨了眨眼睛,“這算什麼,超前預告?”
他的從容呢,他的遊刃有餘呢?
“期末周無故擾亂軍心,是重罪。”江波濤說,“所以我要上報原因,請求酌情處理。”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準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