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啧,這天氣可真冷。”袁柏清打了個哆嗦,将披風裹緊了這才從屋裡鑽出來。月色像水一樣潑了下來,照了少年滿頭滿臉。
他擡頭看了一眼滿天星河,忍不住嘀咕道:“剛下完雨就晴朗,也就這星星不知愁滋味,真想叫堂主過來……”
“來做什麼?”身後忽然響起的一道聲音讓袁柏清心下一驚,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劉小别抱着手臂,正站在院中挑着眉望他。月光鍍在這人身上,硬生生地把他的少年銳氣都消了幾分,多了點莫名其妙的柔和。
不過袁柏清知道他一貫說話譏诮,和那高嶺之花半分關系都沒有。偏生上天賜予了這人一副好皮囊,回到京城怕不是又要迷了多少姑娘的眼,假象,都是假象!
袁柏清在心裡連連搖頭,面上卻松了口氣,心想還好是劉小别。“别哥,你是想吓死我嗎?”他沒好氣地說道,“還能做什麼,讓咱們堂主用他那滅絕星辰,把這些閃人眼睛的玩意兒都給劈了呗。”
“你那得用柴刀。”劉小别眯着眼睛看他,取笑道:“有空在這裡東想西想,還不如趕緊收拾收拾東西回城。一直待在這邊陲小鎮,你縱有通天醫術,也派不上用場。”
“我偏不,堂主親口說了要我跟好你,因為你性格沖動,怕你壞事。”袁柏清沖他做了個鬼臉,避了開屋檐上滴下的水珠。
“要我說,該回去的應該是柳師姐。你瞧她出了城之後那寂寥的身影,我估摸着她是在回味以前每日坐在中草堂正院的那株大樹上吹笛子時清閑美好的時光呢——好端端的姑娘家,偏要跑到塞外,真是自找苦吃。”
“還不是你耍嘴皮子激了她跟來,明知道這是個九死一生的任務,這不是給我們找事嗎?”劉小别說道,“依我看,你們倆都趕緊卷鋪蓋回去。這邊有方前輩,我不會輕舉妄動的。”
一想起柳非在樹上吹笛子的模樣,縱是劉小别一向心硬,心底也生出幾分唏噓:“這裡風沙那麼大,黃沙可聽不進去她的笛聲。”
“若是我師父讓我走,那我自然是走。若是你讓我走,那資曆可還不夠。”袁柏清哼了一聲,一副抵死不從的模樣。他口中的“師父”指的是微草的副堂主方士謙。
“劉小别,你可别是想一個人全攬了功勞,我就納了悶了……”
眼見袁柏清又要舊事重提,劉小别轉身就走:“那我去回禀方前輩,請他親自下令讓你帶着柳師姐回去。這邊有我們幾個就足夠了。”
“真絕情。”袁柏清不由得撇嘴,擡頭看坐在院牆上發呆的少女:“行了啊柳非,就你那點三腳貓工夫,小别估計早就注意到你了。你瞧他說話半點情面都不帶,何必非跟過來呢?我都一路陪你從京城跟到邊塞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就聽我一句勸,咱們回去呗。”
“誰跟着他了。”柳非從牆上跳下來,手中的笛子打了個轉:“我這不也是想幫堂主分憂嗎?江湖誰不知道咱們堂主過得有多辛苦,身為微草弟子如果都不心疼他,還有誰心疼他啊。”
“他不需要心疼。”有人冷聲道,原是劉小别去而複返。袁柏清幸災樂禍地看了一眼柳非,隻見柳非不服地瞪了過去:“理由呢?”
劉小别問道:“我且問你,堂主最尊敬誰?”
柳非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林傑前輩。”
劉小别又問:“那林傑前輩最欣賞誰?”
柳非蹙了蹙眉,一旁的袁柏清急忙舉手回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師父說過,林傑前輩最欣賞的是那前朝的重臣範希文!”
劉小别點了點頭:“沒錯。所以分憂可以,心疼就算了,這是不尊重他這麼多年來為了江湖和廟堂做的那些殚精竭慮的事。”
許是察覺自己語氣有些重,少年換了副口吻,突然笑了一聲:“難道說,柳師姐……”
“我警告你,别亂說!”少女将手中玉笛一橫,直指他面門:“若是方前輩讓我回去,我一個字都不多說,至于你——你就争取活着回去好了,等到那時候,我再跟你算賬!”
劉小别詫異地看着忿忿離去的柳非,聽到她腕上挂着的銀鈴,走起路來一晃一晃地叮當作響,遠遠看去,宛若袁柏清剛才嫌棄的那不知愁滋味的星河一般,端得是天真爛漫。
他失笑一聲,問袁柏清:“怎麼,難不成我活着回去就是要被她算賬的嗎?”
“到底同門師姐弟一場,一個個都口是心非。”袁柏清說道,“但我還是納悶,之前……”
不等他說完,劉小别轉身走了。
2.
劉小别當然知道袁柏清在納悶什麼,因為這個問題,袁柏清問過不止一次。
中草堂的大多數人都是天生行走江湖的人才——流浪孤兒,孑然一身,了無牽挂。偏生劉小别是個例外,他家境殷實,雙親健在,卻早早地跑到了中草堂,自請去做王傑希的關門弟子。
“專門挑我休沐回中草堂的時候過來,看來你對此是志在必得啊。”王傑希正坐在桌前,打量着棋盤。他沒看那立在院中的少年,隻是聽到鳥雀叽喳的叫聲之後,方才擡頭望了一眼坐在樹上的女孩:“柳非,你又把鳥籠放的那麼高,當心摔着。”
“堂主不用擔心我。”柳非脆生生地答道,手中的竹笛放到唇邊,目光在來人的身上打了個轉。
少年彎腰抱拳,語氣恭敬地說道:“還請王堂主收我為徒。”
“你腰上佩的分明是劍,為何不去那擅劍的藍溪閣?他們那裡可是有位聲名在外的劍聖。”王傑希捏起白子落到棋盤上,原來他正在與自己對弈。棋局已定,他終于看向面前被他晾了許久的少年,不置可否地問道:“你父母同意你來此不務正業?”
“我不認為這是不務正業,所謂正業,又是什麼?”劉小别擡起頭,平靜地直視着他:“對‘正業’的定義,因人而異罷了。”
“有些人覺得在朝堂為官是正業,但也有人覺得在江湖自由自在才是正業。哪怕是在朝的為官者,隻怕也是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盤,有人希望造福一方百姓,有的人不過是為個人仕途謀一己之利。”
“朝堂與江湖息息相關,在朝堂能做的事情,我不認為身處在江湖之中,就做不到這些。堂主您不就是做到了嗎?”
王傑希聽到這話,忍不住揚了揚眉,這副不卑不亢的樣子,倒是值得贊賞。
“至于家業,我沒什麼興趣,一切交給兄長就好。”劉小别繼續說道,“身為幺子,我的父母隻希望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而活,他們可以由我兄長進行照料。”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而我希望,我可以為友為鄰。”
“原來如此,看來是因為中草堂距離你家比較近……你的這種想法,倒是有點意思。”王傑希贊許地點了點頭。
他忽然問道:“你如何看我?”
“中草堂是王家世代的根基。王氏一門雖無爵位,但先祖卻是開國名将,聲望顯赫。最初隻因避禍才不入朝堂。在傳至前輩您父親時,他卻臨時将中草堂交由了林傑前輩,然後自己去考取了功名,成為了朝廷命官。時人雖争議他有負清名,但我認為人各有志,無需他人評判。”
“在我眼底,前輩您如今隻是在子承父業。很多人說您父子二人貪圖功名利祿,但如今微草之名滿天下,凡是有人煙的市井之地,都有中草堂的駐地。雖說江湖與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可難免會遭小人猜疑,認為王氏一門想要功高蓋主。”劉小别沉聲道,“所以您看起來在朝為官,實則為質。”
王傑希拿着黑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你繼續說。”
少年從王傑希的話中感覺到了他的鼓勵,言語之間更見從容:“私以為,您的做法是為了避免被今上猜忌。當初不入朝堂是自保,如今亦然。隻不過也有好處,朝廷上會看在您的幾分薄面上,讓我們更方便行走江湖,一明一暗,恰恰有了照應。”
“藍溪閣不也是這樣嗎?他們前任閣主魏琛所出身的杜陵魏氏,是鑄劍世家,當初在被滅門以前,年年都将上好的兵器送給朝廷。”
“你且說,何為俠客,何為微草?”王傑希又落下一子,已定的棋局局勢陡然發生變化。
“俠者重然諾,講義氣,輕生死。微草……”劉小别侃侃而談道,隻是他話還沒講完,面前正在專心下棋的王傑希卻突然一下子站起,快步躍至樹下。
原來是柳非聽他們講話聽的入神,不知道什麼時候連笛聲都停了下來。她懵懵懂懂地伸手去夠那鳥籠準備下樹,沒料想繡花鞋一腳踩了個空,直接掉下樹來。虧得王傑希反應快,把她接了個正着。
劉小别驚訝地看了過去,隻見王傑希放下手中的少女,踱步行至門前:“你明白的确實不少。我能聽出來,你并非故意賣弄學識,言語間非常真摯。不過,你尚且年少,說話講一半藏一半的本事還不到位,仍舊有許多事情沒有真正參透……”
見他似乎要走,少年急忙追上前去:“前輩,請問你何時打算收我為徒?”
一旁的柳非則是心疼地看着自己手中斷成兩截的竹笛,語氣有些焦急:“堂主,我剛剛摔下來的時候,竹笛不小心被折斷了……這可是您親手給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