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結束,是小五付的錢,用的現金。以她的身份,使用信用卡似乎是一種很不專業的行為。在收據上,她潦草簽下了赫斯特·約翰遜的名字,單詞中的每個e都被拖出長長的尾巴(謝天謝地,Johnson這個姓氏裡沒有一個e)。
她完全可以不必簽字,或者胡寫亂畫出一個難以辨認的符号。但她寫下了赫斯特·約翰遜,就像是寫給林樾楓看的,作為一出戲劇的女主角,或者一場遊戲的關鍵道具。
林樾楓站在她身邊,抱着雙臂看她進行這一系列無聲的表演,然後她轉身離開餐廳,盤起來的長發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松下來了,發梢呈現精緻的弧度,垂在肩背上。
小五從她的身後追上來。
“您要去哪,上校?”她問。
林樾楓停住腳步。天氣已經入夏,夜晚的風溽熱沉悶,摻雜着苦楝樹的香味。
“随便走一走,我想,”她說,側過頭看向小五,眼睛發亮,好像在邀請一樣,“你想一塊嗎?”
小五有些驚訝地看着林樾楓。她發現今天從晚餐開始,她的思緒就已經不受控制地飄蕩向了更遠的地方。她仍然在擔心漢娜的安危,不過現在她仿佛已經着陸到另外一個星球,就像斯蒂芬妮的第三個粘菌培養皿,在那裡,所有的粘菌都是如此快樂而平和。
“好。”她說,然後笑了一下。
她們走在黑暗的街頭。這裡的路面剛被用水沖洗過,路面剩餘的積水在路燈下反射出潮悶的光澤。
小五側過頭,目光越過林樾楓的肩頭,去打量林樾楓的側臉。
林樾楓好像并沒有比她高很多,她的眼睛能夠平視林樾楓塗着唇彩的嘴唇。這件事很奇怪,因為在小五的印象中,林樾楓一直都很高,高得足以像一個巨人,用陰影籠罩着她。
可是,她難道不是一直在安潔琳的陰影之下嗎?
她擡頭看了看夜空。天空很黑,光污染使她看不到任何一顆星星,隻有半邊下弦月。安潔琳不在那裡,現在她的身邊隻有林樾楓。
“我改變主意了,”林樾楓忽然說道,“我可能會幫你的忙。”
小五問∶“為什麼?”
她本來想要說“别開玩笑了”,不過話到嘴邊,她覺得自己應該換一種比較委婉的說法。這隻是一場閑聊,不同于社交。但小五并沒有體會過真正的“社交”,她隻是安潔琳身邊的一件工具,一把武器。隻有在成為赫斯特·菲爾德的短短幾個月内,她才體會到社交的感覺,就像透過厚重的天鵝絨帷幕看一眼舞台。
她說不清楚自己喜不喜歡這種感覺。
“我認為我可以給斯蒂芬妮打個電話,問問漢娜是不是投奔她了。這挺有意思的,不是嗎?獨立黨人内部實際上有兩位領袖。”
小五又笑了,因為她很确定現在林樾楓在開玩笑,林樾楓的玩笑和她本人一樣無趣。
“我不了解斯蒂芬妮,但是我了解漢娜,”小五說,“如果她已經和斯蒂芬妮聯系上,又打算背叛安潔莉卡,她不應該無聲無息地這樣消失,她總會有所表現,比如會說些什麼,或者暗示什麼。”
在她說完這話時,她内心忽然冒出來了一個可怕的想法,仿佛一塊巨石落入湖水中。
你真的了解漢娜嗎?
你真的了解所有的這一切嗎?
執行任務之前,漢娜或許有過異常的沉默,說過意味深長的話語,或者動作之間與往常有異,而她并未注意過。
小五是個冷漠的人,一直以來她都相信這一點。除了安潔琳和任務,她好像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什麼。她和漢娜是朋友,隻是因為她将這種關系定義為朋友。或許,漢娜并沒有将她當成朋友。
安潔琳的亡靈在黑暗中冷冷地問她∶“你以為你是誰?”
林樾楓沉默了片刻,她們現在拐入了一條黑暗的背街窄巷裡。巷口有一對小情侶正在調情,當他們看到林樾楓後,馬上就相互摟抱着離開了,一邊走一邊小聲交談着,時不時還回頭看着她們倆。小五想,可能是林樾楓身上有一種近乎威嚴的“警察”氣質。
不,用警察來形容不夠确切。
是獵人。
“很快帝國就會通緝漢娜。她能去的地方并不多。”林樾楓告訴她。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小五反問。
“因為我仍然需要你。”林樾楓說。小五認為她或許并沒有把話說完,她也許想要說“我仍然需要你的幫助”或者“需要你的情報”,然而她隻是将這句話停到了半途,就像一架飛機懸停在時空的半中央。
在幻覺之中,火焰在小五面前燃燒着。火焰封死了她所有的去路,她不知道自己站在命運的岔路前時,應該怎樣選擇。安潔琳的亡靈永遠在黑暗中質問和催促,她無路可退。
然而,冷靜永遠是一種可貴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