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不想讓她擔心、或失望?羅爾又說:“我至少在外旅行過,常識還是有的。我先前過得太自由了一點,規規矩矩地生活是不成問題的。”
“真的嗎?你回來休息了,可卻還是一副疲憊樣。”瑪瑪露對于他稱荒野求生為“過得太自由”感到無奈。
好吧,沒轍了,羅爾羅培如此想着,她好像能看透自己的心,又或是自己實在太好懂了。他踡在沙發上,抱着雙膝。
“要倒倒苦水嗎?”瑪瑪露依然笑着。
他便和她講起來,講到同事們如何把工作推到他頭上,卻又會在聚餐時以開玩笑打哈哈的方式讓所有人大笑而過,讓羅爾自己也不好掃大家的興;講到他不明白為何同事們私下裡如此诋毀某人,卻還是會在聚會時拉上那人玩鬧一通。他難以理解人說一套做一套的心理,這些微小的行為細節讓他越發反感這些同事。可他們也不過是普通人,似乎沒必要這般嫌惡他們。但當他看見他們可以抛卻那些偏見,仿佛無事發生、大家都關系很好、滿心歡喜地參加聚會時,他羨慕他們的合群,責怪自己融不進氛圍,沒有辦法徹徹底底地高興一回。
他很難過。社會上就是會有各種各樣的人,也并不是不明白,卻好像心裡就是不肯接受。
瑪瑪露輕輕握住他的手,說:
“把這些心裡話說出來,感覺就好點了吧?你的那些同事就是這樣,通過這種方式,把自己的負面情緒發洩在别人身上。而你不會,你擔心别人會像你一樣,聽到這些話感到難受,所以你甯願憋在心裡。”
“……唉。”他歎了口氣。
“你好像很仰慕佩特黎?你總會想‘如果是他,就會……’怎樣怎樣。”
“我不喜歡自己優柔寡斷的樣子,可就像你之前說的那樣,我不能強求自己成為他。隻是覺得…像他這種性格的人,應該能很好的應對社會上的事吧。”
“你很像韋德梅爾傑大人,友善的人就該和友善的人相處。佩特黎倒不像她,雖然其他人和我說,他們兩人是以姐弟的身份相處的……”
“其實……”羅爾羅培猶豫着,說:“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十幾年前,有一群異鄉人為躲避戰亂,陰差陽錯地來到了異之國度。
他們無法返回故鄉,隻好在這片貧瘠之地紮下細弱的根。
這群人中有一位修女,她總是那樣樂觀開朗,不曾輕言放棄。即便流露荒野,她也願采麻紡衣;即便食不果腹,她也願到人類的村莊去教誦經書,以換取小小的麥種。她付出自己所有的力量與善意,給予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她愛着所有人,也被所有人愛着。
生着重病仍至形體畸變的同伴,她也不曾放棄過。
然而當地的人們,受亞人劫掠太久,飽懷恐懼的人們,視重病者為“怪物”,并不斷嘗試驅逐這群異鄉人。
那天,毫無血緣關系的異鄉人們,緊密聯結起來并如家人般生活,并被人們冠以“怪物”之名。
“……我是被三位母親共同撫養長大的。”羅爾羅培低聲叙述着這段家族往事,“韋德梅爾傑是我的生母,但她……沒有辦法照顧我,所以由普裡季娅喂養我,由修女謝芺莉斯教育我。隻不過,我們讓普裡季娅認為是謝芙莉斯生下我的。”
“因為,怕梅爾傑再被刺激到……”瑪瑪露有些心疼,小心翼翼觀察着少年無精打采的模樣:羅爾羅培低垂着眼,睫角都在發顫。
“某種意義上……謝芙莉斯,她是我們所有人的精神支柱。我的母親、斯芬尼亞、佩特黎、盧倫雅,還有我,都是由她親手養大的。”
“現在……”瑪瑪露已經察覺到了。
羅爾羅培仰起頭來,腦袋倚在沙發靠背上,循着他的目光遠眺——覆雪潔白的小丘,規整立方的黑岩顯目又沉寂的坐落在那。
“……她在那裡。”羅爾輕輕開口。
瑪瑪露感覺鼻子一酸,無字雕刻的墓碑承載着家族成員間獨有的記憶,文字無法描繪一個曾經鮮活的人,孤獨的家族也不願與外人分享。隻是在每個成員的心頭立下無字碑,告知自己,活在記憶中的人早在現實中被畫下句号。
瑪瑪露安撫他:“有個願意引導你向善的人,是件好事。惡意這種東西,隻會越見越多。你的善意,應當隻分享給同樣善良的人。”
羅爾羅培遲疑着,有什麼動搖了。
“我好像懂了。”瑪瑪露說,“我知道為什麼佩特黎對你的保護那麼過激了……謝芙莉斯,應該,隻是教導你向善,卻沒有告訴你應對惡的方式。”
她笑眯眯地繼續說:“保持自己的原則而活就好,改變他人是件非常困難的事。你在外僞裝,适當展現自己的脾氣,告訴别人你不是好惹的就夠了。但在家族,你可以讓所有人遵照你的原則待人處事,隻需要用點力量,就能讓他們乖乖就範了。”
“诶?可是這樣……”羅爾瞪大的眼中全是疑惑,想追問但馬上就被瑪瑪露打斷:“因為你才是強者。”
瑪瑪露笑着,仿佛變了個人般說:“尊重永遠是建立在對等實力上的。弱者的善良是軟弱,是忍讓,但強者的善良是仁慈,是寬容。若是别人有這麼強大的力量,早就肆意妄為了——可你不會,因為你的善良。你會适可而止,你會理解别人的苦衷,你會尊重他人。不過,你也要想想,既然别人不尊重、也不在乎你,你也沒必要給他臉了。”
“……你為什麼敢說這話?”羅爾遲疑着。
“因為是你。難道羅爾羅培是一個喜歡沒事找事的惡人嗎?”瑪瑪露在說這話時,不免有些心虛——雖然是被精神取代了,而事實就是羅爾羅培以一己之力推平了一個國家。
可是——那麼強大的力量,隻是任人差使,不為己所用,未免也太可惜了。她緊張又忐忑地想着。
“我不會輕易使用我的力量。”羅爾羅培解釋起來,“我的情緒……一旦我的情緒失控了,力量也會跟着失控。我曾因此犯下大錯……弱肉強食,雖然這個世界如此,可力量畢竟不是所有。”
“你犯下的錯?”
“是以前外出旅行的事……如、如你所見,我絕大多數時候都以這副形态露面,在人類的城鎮落腳休息比較多。”他一副懊悔的神情,“我不知道你怎麼看……但我的力量失控,造成了人員傷亡……我……确實是個殺人犯。”
“發生了什麼?”
“那天是……我和灰走在街上,迎面有個喝醉的人,我沒及時避開。結果,撞上了他……他就揪住我,罵我,就算我道歉了也完全不管……他罵的,很髒,但我……他……”羅爾羅培害怕地蜷起來,雙手抱頭。
“他罵了你什麼?”瑪瑪露摸摸他的背。
“他…他侮辱我的母親……于是,我就……失控了,我殺了他,在街上……如果不是灰阻止了我……”羅爾羅培近乎要哭起來,“我知道…那種,那隻是罵人的話罷了……并沒有那種意思……可是我……!”
穿透胸膛的利爪撕扯出跳動的心髒,酗酒者半身被擰碎,血肉灑落至崩爛的地面。半身濺血的羅爾羅培面無表情,卻流着淚。這是灰後來告訴瑪瑪露的,它那日見到的景象。
“那是他自找的。”瑪瑪露冷漠地說,“你沒必要自責,估計他本就是見你好欺負才發酒瘋。”
“可我做的太過了……即便是吵起來,也不該置人于死地……這是違法的。”
“羅爾,如果我要說,法律就是為維護統治而存在的事物呢?”她見他哽住了,繼續說:“稍微設想一下,如果他撞到的不是你,而是一個姑娘,是一個老人或小孩呢?一個敢于随便揪着路人罵的醉漢,敢不敢對弱者做出更暴力的事呢?”
瑪瑪露又開口:“你的力量在你手中,你想怎麼支配它都行。你卻情願遵守人類社會的秩序,所有人都該為此慶幸。道德,甚至法律,從來都隻能限制部分人。正義也不過是符合多數人想法的處事标準。”
羅爾從未想過,能從瑪瑪露的口中聽到這種話——據說羽族的“巢”是一個近似烏托邦的地方。
“所以……”他很不解。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夠了。”瑪瑪露如此說。
然而,他的雙手早已沾滿鮮血,他卻毫不知情。就連所愛的家族,都建立在累累屍骸之上。
那又怎樣?生命的延續,就是要以其他生命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