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吉克是約瑟芬過命的兄弟。正因為相惜,才刻意疏遠。約瑟芬才在失勢後狠心和洛吉克約法三章,非到避無可避,不要見面。他是怕自己牽連到洛吉克。
洛吉克對華尼托的防備、瑪爾斯的抵觸,何嘗不是為約瑟芬的不甘。親身和他一路從小喽啰爬上食物鍊,目睹他從雲頂墜落卻無能為力,曾耳熟能詳的一切被冒進而無知的後生篡改得面目全非,這份憋屈和惱火,他忍受了幾個十載,業已不想再忍、不能再忍。
華尼托的嚣張、瑪爾斯的處處偏袒,就連涉及到曼因斯和新科調的原則問題都不例外。這是最後的導火索,讓洛吉克選擇和窩囊的自己告别、和過去的隐忍告别。
他下定決心來見約瑟芬,卻自進門伊始屢屢受阻。停車場到會客廳不遠的一段路,走得洛吉克心力交瘁。終于走到約瑟芬面前,回過頭竟是陰魂不散的華尼托,和那張閉起眼都叫他作嘔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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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何在此處?我竟不知理事會議題,未征得與會理事批準便可擅自外洩。公然藐視理事會章程,是誰給他瑪爾斯的膽子!”洛吉克氣得冷笑,音調在冷笑中拔尖。
他想當然得認為,華尼托此來是收到瑪爾斯的暗報,為遊說約瑟芬。華尼托本人雖為理事會成員,但鑒于她本人為此次會議議題,按理事會章程并無知情權。洛吉克性格中的古闆和固執,容不得原則問題上混進一粒沙子。
約瑟芬欲言又止投去的一瞥,看在洛吉克眼裡更是成了敢怒不敢言。
“縱他瑪爾斯憑鬼蜮伎倆占據微勝地位,想叫整個九頭蛇改姓瑪爾斯,還差個百世來年!”洛吉克已然怒火中燒到滿面赤紅。一番話用吼出來,更是連連咳嗽。
華尼托直待到他把氣捋順,方才悠閑答:“這話聽來有趣,專司颠倒黑白的你嘲諷旁人鬼蜮伎倆,好像你一步步走來立身有多正,好像我們是個什麼非盈利國際公益組織似的。”
“我們九頭蛇不問手腕,不代表無需章程。哪怕我們的大業不為世俗理解,不意味你可以濫用淫威。情報科的設立不為生死人肉白骨,而在于督察。立身不正,何以查人?”
洛吉克說得慷慨,約瑟芬暗道不好。
笑自華尼托唇角綻開,“情報科确然該是陰影中無處不在的眼睛,以察人自查。做不到中正,就無從不失偏頗得分析。中正着重一個中字,戴着偏見拉幫結派、肆意曲解,本就失了分析的精髓。”
“可笑。你自己容不得異見,将之曲解為拉幫結派,還好意思與我談中正。莫忘了,我才是情報分析的負責人。你研究部無權幹涉。你們越界的種種作為,我都看在眼裡。”
約瑟芬想示意洛吉克閉嘴,可後者根本不理會。
“我研究部自不會插手你運作,可我竟不想到情報分析有朝一日居然也能指手畫腳。是誰準你的特權?你心中無人知的一趕秤、一卷章程?抑或約瑟芬的虛名,和這些年倚老賣老的資本?”
情報科旨在觀察,觀察講究絕對中立。
從洛吉克打着揭露他看不慣的她與瑪爾斯狼狽為奸起,便栽進她為他備下的那頂“因于私念,借故監視高層,肆意歪曲事實”的高帽。陷于這場論戰起,洛吉克就注定要輸。唇槍舌劍,她華尼托何時輸過?約瑟芬在心裡搖頭。洛吉克看得到她鋒芒畢露,看不到她的鋒芒從來是她想讓人瞧見的鋒芒。
約瑟芬算是曉得了他和她勢同水火,她要如何有求于他——她不必求他,他的兄弟、他不放下的老夥計,就是最好的拿捏、最好的威脅。華尼托未必動得了洛吉克,但瑪爾斯可以。
“我警告你不要口不擇言。約瑟芬不是你能污蔑的。他敦敦教誨你的這麼些年,是說忘就忘的嗎?”洛吉克還尚無自覺得據理力争,華尼托的慵懶更是他眼中挑起怒意的目中無人。約瑟芬卻太熟悉她半眯起眼的模樣——那是她懶于應付,預備收場的前兆。
約瑟芬打圓場道:“好了,消消氣。”縱然他的窩火絲毫不必洛吉克少,可他不能眼睜睜看着洛吉克親手毀了自己。他做不到。此情此景是如此熟悉,仿佛昨日再現——當初的他也是這樣一步一步毀了自己。從小喽啰走到巅峰,曾陪在身邊的人老了、走了,徒餘下那幾個傲立原處的近來又折損了。自查特韋格走後,洛吉克是約瑟芬唯一能喊上一聲“故人”的老搭檔。他耗不起,輸不起,而她有的是時間。
“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有時雖冒進,未必不可行。你我年紀大了,腦袋不比年輕人活絡,該放手了。”約瑟芬此刻的慈祥,與先前陰陽怪氣同華尼托互為針對時,簡直判若兩人,“你的顧慮我明白。剛才我也和瑪爾斯還有華尼托都溝通過了——瑪爾斯的支持,華尼托的堅持,我認為不無道理。平心而論,她确實是目前我們所能找到的最好人選,專家裡的專家。我相信她的專業性,也同意瑪爾斯的看法,九頭蛇辦事力求完美。洛吉克,不要固執己見,給她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你……哎,連你都……”洛吉克一時說不出話,連連搖頭。
燒在怒火中的洛吉克沒細心去想,華尼托卻一字一句聽得仔細。約瑟芬看似妥協,而有意無意接連搬出她和瑪爾斯,強調他們的主見和他自己輔助性的附議态度,不正在為日後洛吉克回過味來拉仇恨而鋪墊?她的眼神若有似無瞟過約瑟芬,并不掩飾其間譏諷,卻也沒有拆穿。
他興許還想着出一口惡氣,但已不會有那樣的機會了。為時代淘汰之人終歸要接受落敗的現實。可惜這個道理,多少個十載轉過,他還不能明白。
“你不要多想,華尼托這孩子來不是威脅我。”約瑟芬也看了華尼托一眼,眼裡是直白的“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挑釁,“我很慶幸時至今日她依然能記起我這個老頭子,想到和我商讨。可是青出于藍勝于藍,我已沒有什麼能教她,唯獨指望年輕時的做的手劄筆記能供一二參考。也沒什麼特别的邏輯順序,想哪就寫哪,都堆在了庫房。”
這是在告訴她,她要找的曼因斯夫婦殘存的遺物,都封在了他舊宅的庫房。那時權力更替,頂替了他的瑪爾斯把他請來這間療養院,并非沒有查看過他的私物。隻是面子上到底得過得去,做不到翻個底朝天,也就很難有所發現。因為聽他的意思,他把曼因斯夫婦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寥寥手記,拆散打亂夾進了自己的筆記手劄。不僅華尼托和瑪爾斯在防他,他也時刻防着他們。華尼托和瑪爾斯若想查閱,就首先得在他成捆塵封的筆記中找到那幾頁紙。
這不是一樁多難的事,卻很費時間。尤其對于華尼托和她迫在眉睫的需求來說,是一道夠惡心的坎。所以約瑟芬的心情慢慢在轉手,一想到能惡心到她。
她大概早預見了他的刁難,反應極為平淡,“如此我便不耽擱了。再會,二位。”
洛吉克還想說什麼,被約瑟芬攔下。他望着她遠行的背影,神色有些莫測。再會,如果還再見得到的話。他在心裡想。隻手遮天如瑪爾斯或她華尼托,大概也沒料到,第一個來找他的不是她。想到散步時看見的長短信,約瑟芬忽然覺得這日子總算有了幾分盼頭。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華尼托正在他電話:“……我确定他一定看到了。打見面起要死要活和我叫闆,生怕我不威脅他一樣……對,你不要太擔心了。瑪爾斯和我自有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