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本不是沖着因斯塔尼亞而去,不過各方顧慮之後的陰錯陽差。許是命運無心的嘲弄,許是曼因斯一族命不該絕,曼因斯最後的傳人在各方臆想中的諸多巧合,以啼笑皆非的模樣和暌違的前塵重逢。那時的她心中是否也啼笑皆非。
“你不是問我,如何才能有今日?”她收回悠遠目光,半講故事半回味的娓娓道來又恢複成了清平的陳述,“其實很簡單,摒棄多餘的情欲,時刻保持理智。”
時刻清醒,這本身又有多難。
查特韋格不做評價,隻是道:“你真該看看我提起曼因斯的時候,神盾局的那些人一個個有多目瞪口呆。就好像是……真心在替你惋惜,惋惜夭折的童年、被迫的成長、和成長背後的一把血淚。他們關心你的模樣,令人吃驚。你呢?抛棄了二十一年的曼因斯舊姓,于你到底意味什麼?”
他到底問出心之所想,她卻不再正面回答。
“童年好像總是美滿的代名詞。和誰提起,總免不了面露笑意,三分懷念三分憧憬,仿佛幼年的無知犯蠢也彌足珍貴。”華尼托眯起眼睛,她是否也在追憶,“他們一定為我聯想出一副雙親在側天倫之樂的美滿,和孑然一身備受監視的艱辛,好像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模樣。可生活不正該是,放下業已塵封的過往,大步走向未來。”
美好的、悲痛的,恨與喜、哀與樂,終止符落筆無從改寫,可改變的唯有未來。一千個人的悲喜縱能貫通又何能理解,可能與規劃驟然坍縮的一瞬。人生像一組組曲,交響樂章的休止符分割的前後,可縱觀難能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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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本正經的樣子讓他失笑,笑着笑着用說不清竊喜揶揄或是悲涼的語調說:“所以說你天生是做這行的料,和27号不一樣。你狠心,從不被無謂的情感絆住腳步左右為難;你打得一手好牌,通篇毋需一個額外演員,自導自演唱單簧,給蠢蠢欲動的上了一堂‘我能成就你同樣能毀滅你’的課。你并不是有耐心的人,聰明到你這種一眼洞穿的程度,大概也很少有人有事讓你覺得不愚蠢,可你又總能在必須的時候蟄伏。”
她并不認為查特韋格會将最後時刻用來與她剖析。他果然話鋒一轉,“你這樣的人本是無堅不摧,本該是。你該能想到,在神盾局他們意有所指半遮半演給我講‘中和劑’故事的時候,我有多意外。是的,中和劑,你大概還沒有忘吧?馬拉尼亞布裡亞收網的時候,窩囊了一輩子的蓋斯卡斯特突然決心做一回英雄,丢失的終端曾掀起多大規模搜查卻仍無疾而終,所有人心照不宣以為無論是誰撿了便宜終将死于中毒。可現在忽然有人暗示我,拾到終端的人活的好好的,因為我們内部的人給了他解藥。
“說這話還是在得知你即萊納之前,說這話的人本意也隻是想試探我萊納·因斯塔尼亞的地位有多高。可能直到此時此刻他們尚不明白,他們口中輕飄飄的‘受信任名單’,榜上有名意味着何種權力地位。所以我怎麼也想不到,這名單上首屈一指的華尼托博士你,竟會頂着暴露風險不惜瞞天過海給那不論是誰送解藥。他對你……一定很特别吧?就像27号之于卡伊納,伊娃之于加西亞。”
一路走來,他們見證太多人在不該摔倒的平地失手,太多傾覆有虧往日才名。總想着下一個不會是他/她,偏偏卻成了他們。人生從來蠻不講理。
遠方似有鳴笛臨近,蜂鳴器與随行的燈光映在寂靜夜裡五光十色。
查特韋格失蹤足夠久,不免叫人懷疑。那或許是片很精密的膠體芯片,并不配備高規格的信号屏蔽功能。因為無所謂。查特韋格一生記憶的起伏,說到底不是九頭蛇必須掩蓋的秘密。
警報漸近,華尼托與查特韋格并排站着,不遠不及的距離間填塞的還是一片平和。不能長維系的平和中,她笑了,很低很低卻也很真實的笑,“你從不說你有多疼愛妻兒,可誰都知道。其實保護那些注定難保全的人,重點從不在狠心推遠。”
他知道她說的不隻他妻兒,迫不及待得問,“那重點在何處?”
“在于說服自己相信他們對你不重要。”
警報燈在靜止的位置打轉,蜂鳴器聲音起落,人聲卻跟随亦近。那是距離危險不過咫尺的時間,也同樣是查特韋格此生距離千面華尼托最近的一刻。所以他沒有動。所有的動彈其實也早在她提出和他再見時,變得沒有意義。
隻是他沒想到,她的箴言她的秘籍,竟會是句簡單甚至有些好笑的自欺欺人。可又在情理之中。一個人,若能将自己都騙過,天底下還有什麼圓不了的謊。
人影業已成形,從天盡頭的光點化為人形原來隻要那一丁點時間。很多人,卻很齊整。逆着看不見的光,踏着總有規律的步伐,就像他初入九頭蛇那年和一群無名年輕人攜手背對夕陽而行。一路走來,終于隻剩下他。查特韋格擡頭望向漆黑一片的天,臉上是不甘是苦澀也是
無奈接受的妥協。
華尼托直起身,按下被風吹得有些滑落的帽,低聲道:“願來生再不相見。”
來生。還會有來生麼?諸惡行盡,查特韋格想他也許等不到來生了。沒有來生的好,再不用苦心經營、機關算盡,到頭來誤了性命、最想守護都無法捧在手心。
她不回頭得離開,一如來時,沒有一絲痕迹。他順着燈杆跌倒,最後的念頭是她原來根本不必動手。她不必動手,他亦不必前來。他的結局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
神盾局探員在洋房十步開外的空蕩田園,群花缭繞中尋到死不瞑目的查特韋格。他的臉上還挂着明暗、喜憂參半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