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走到槐樹下狹窄石階前,目睹她将手中一束雛菊放到無名碑前。大理石上已有風吹雨打的痕迹,碑旁的雜草如墓園裡每一坐碑額下一般叢生,卻能依稀看出修理的痕迹。“萊納,你為何搖頭。”男人如是問,仿佛真的不解。收起了故放的銳意,言辭裡僅餘漫不經心。
“裡基厄特,最近的都市傳言不知你可有耳聞。”萊納轉向蹲在身邊撥弄雛菊的男人,似笑非笑,“聽說有個孝子一整箱畫油,預備給七十大壽的母親作畫。他很有天分,可惜家境清寒沒能讀藝校也買不起畫具。可生日宴上的老母親沒等到油畫卻得來一盒斷指——藏青緞盒,紮着金絲綢帶,内裡舔着天鵝絨,絨布上灑了一圈水晶。聽聞那‘禮物盒’的價值已高過所有壽禮。”
“港口Mafia的禮物自當有些品味。”裡基厄特從懷裡取出一個藏青緞盒,在萊納揶揄的眼神下打開,天鵝絨布上灑滿的水晶之間,放了一把鑰匙。兩人相視而笑,眼神裡似有暧昧,仿佛誰都未曾留意轎車旁有保镖脫隊匆匆來回。
她從他遞出的首飾盒裡取走鑰匙,呢喃般低語一句,“可惜那從來不是什麼畫油……”裹着油彩的外包殼,膠體管狀儲藏盒能存放的太多。
“我差點以為你在為老婆婆惋惜。”裡基厄特扯散一朵雛菊,把掰開的花瓣沿着墓碑灑了一圈,“可我沒想到你會來看她,更沒想到他會雇人修理墓碑,還做得那樣隐蔽。”後半句話裡的那個“她”顯然不是老婦人。
可究竟是誰為了誰修剪墓碑,又為何讓精心修理過的墓碑邊生出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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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特克那個人一直思慮過重。”萊納拍了拍有些沾濕的手站起,幾瓣花沿着衣裙飄落,“所以你很難去相信他也曾經真心愛過一個女人,為了她險些自暴自棄。”
惠特克曾喜歡的意大利女人是他實驗助手。算不上絕頂聰明,卻是為數不多膽敢質疑的。惠特克那人,看起來文質彬彬,實則強權。他手下待過的實驗員都清楚,也便就戰戰兢兢。這個特别的女人在一群畏首畏尾的年輕人裡無疑大放光彩,從普通研究員到資深頭銜再被提拔為私人助手,他和她的關系在這一步步中不可忽略得拉近。
說不清到底是什麼最終讓他動心,但可以肯定的是惠特克的動心是收着掩着。萊納和裡基厄特都懂,本質上他們是一類人。可那個直爽的女人受不了也不喜歡情感遊戲。來回無休止的試探和吃不準的會否回應,在漫長消磨中能把人逼瘋。
據說她在惠特克的辦公室裡質問,問他真心假意,也問他想要情侶還是床伴。她的聲色俱厲換來仍是他輕描淡寫反問一句,“你想要哪種?”她卻說哪種都無所謂,隻要他一句明白話。最受不了他這種不近不遠、欲擒故縱。時間很寶貴,她不想浪費在無意義的遊戲中。
活得像他們這樣處心積慮的人容易被單純的靈魂吸引。因為在後者面前,可以卸下防備,無所顧慮。惠特克和女人一起度過了人生中最輕松的三年,女人對他的情意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她說想帶他回家鄉看看,在生日那天。惠特克戴着他送給她也給自己的對戒,溫柔得答應。
這個願望實現之前,她因實驗事故離開了。在他的實驗室裡,他親自指揮的一次重要實驗中。那之後他休了很長時間的假,一度似有過離職的念頭。究竟如何旁人并不清楚,隻知道他一手操辦了女人的葬禮,帶着她的骨灰回了她的家鄉,葬在她曾說過的童年舊宅附近。
她的童年是在一棟大房子裡度過。和所有鄉裡的大房子一樣,年久失修,維護高昂,最終她的父母選擇把它變賣,一家人移居城鎮。惠特克帶着骨灰找到她故鄉的時候,老房子已經不在了。和周圍的一片老房子一起消失殆盡。但鄉議會留了一塊地給舊居民做墓葬,鄉裡人守舊,怕他們鬧不開心。
惠特克其實不喜歡那簡陋的陵園,可女人在世時總讓他不要鋪張浪費,所以他沒有再花錢為她買一塊墓地。他想,她會喜歡回到故土的感覺。那時的他站在她墓前,望着遍開的雛菊笑得惬意。明明最悲傷的地點卻莫名讓他舒心。
現在,萊納和裡基厄特立在散了一地的雛菊花前代替惠特克來看她。
裡基厄特拍了拍萊納,大概能算作安慰,“都結束了。”他的轎車後座還放着一張報紙,翻開的那版是惠特克放大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法院,他裡法院一排台階的距離。不是什麼西服革履的精緻時裝擺拍。惠特克的胸口開着一個大洞,沒有血色的臉上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裡基厄特相信同樣的新聞萊納一定也見過。
萊納垂眸望着墓地不知在想什麼,良久才重複着那句,“結束了……”不論對老婦人,還是惠特克。
占據各大報紙的頭版新聞【激進科學家受審前遭實驗對象報複身亡】對惠特克的結局做了簡明總結。當時的他拷着手铐被聯邦探員押韻,雖仍西裝革履,久經折磨的身子已撐不起從前定制的服裝,也難複往昔的意氣風發。他被攙扶着疾步快走,低着頭不遠面對媒體鏡頭。以前有多享受的人群焦點,現在就有多厭惡。
若能重來,他或許會想擡頭看看。看看人群忽然變得驚慌失措,看看深色的人影從遠處撥開人海和警員,用意想不到的速度朝他沖來。等他聽到驚呼轉身時,連最本能的防禦也已做不到。最先見的是貝魯西斯。從“失蹤”到“再現”的數月裡,他接受了改造計劃,而今更快、更強。
速度和力量加持的一拳,惠特克避無可避。身子被打飛到半空,五髒六肺寄到一塊,難受得想要嘔吐。但這不是等待他的全部。等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晚了。是妮娜,該躺在病榻上的妮娜,借着貝魯西斯托舉的力量騰空飛躍,半獸化的手臂連着貓一樣的尖爪,勢不可擋得朝惠特克抓去,一記抓破他的胸腔。
他能聽到心髒被捏碎的聲音,然後身體像斷了線的風筝急轉直下。
“我以為你至少會想法設法把貝魯西斯接走。”裡基厄特為她打開車門,意味不明得說道。
她答得揶揄也漫不經心,“在滿城風雨的現在?我還惦記着你說過的那家餐廳。”言下之意,若惹了麻煩就吃不成了。
“所以特地為我盛裝打扮?”他知道她素來不喜濃烈的色彩。
“安德烈喜歡。”
裡基厄特記得這個名字屬于陪她來意大利的那個金發男人。看起來不很聰明,也不像是她會喜歡的類型。不過……她像是會喜歡上一個人的樣子麼?裡基厄特問自己,答案是不必多想的否定。感情對于他們這樣的人,最是一文不值。
“意思是你來和我們告别。”
“或許你可以去斯堪的納維亞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