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按着眉頭。
一早醒來至今,右眼一直狂跳,總覺得要發生什麼事情。
作為預言下的犧牲品,我其實不太相信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比如左眼跳财右眼跳災什麼的。隻是這跳得也太頻繁了,簡直像提醒我趕緊做好準備一般。
連帶我都被這忽重忽輕的跳動影響得疑神疑鬼,仔細在腦海翻找細尋可能會給我帶來麻煩的人。
思來想去,答案幾乎昭然若揭。
日色淺照,晨霧缥缈如鋪綿。眼前宮殿走廊盤旋曲折,無數朱紅欄杆重重疊疊,處處悉懸錦幕,起伏如蓮瓣。穿着紫袍的身影從潔白壁牆轉出,寬大的衣袖被風卷起,束帶矜莊,徘徊瞻眺,周身如繞萬道霞光,徐徐而來。
看得我是一陣無名火起。
——就是這個家夥!
不等他走到我面前,我疾步上前,一把抓過他按在牆上,右手撐在他臂側,死死堵住他所有去路。
緞君衡見我出現本笑意盈盈,被我按在牆上卻是愣了一瞬,但很快回過神來,佯裝出一副害羞模樣:“王要在這裡嗎?影響多不好,會有人看見。”
我:……
之前就很想說了,他腦子裡到底都塞滿了什麼廢料?
“你……”
我還沒開口說完,緞君衡已經雙目放光,宛如夜中的狐狸眼,閃爍着看到獵物的光芒。
“吾願意!”
“你願意個鬼!”有時間真的得找個和尚超度超度他,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麼?我沒好氣繼續問:“你最近是不是給我找了什麼麻煩?”
緞君衡聞言一臉失望:“花前月下,多好的氛圍,你怎麼能說出這麼冰冷的話?”
三十多度的嘴怎麼能說出這麼冰冷的話是吧?
我還能更冰冷呐!
“少轉移話題。”我眯眼靠近他,意圖從他眼裡看出真相:“說!你有沒有背着我做什麼?”
他哀怨地瞥我一眼,仿佛在控訴我對他的态度有多麼惡劣,語氣也帶着滿滿的抱怨:“天地可證,吾這一顆心都在王身上,哪有時間背着你作什麼?”
這倒是真的。
這些年他粘人程度大幅度升級,若不是宮中不允外臣留宿,他都快要和我住在一起了。
可……若不是他,那會是誰?
難不成我還漏了什麼人?
會是誰?孤城不危?
可能性不是完全沒有,雖說這幾年他都非常安分,偏居在絕境長城毫無異樣。但緞君衡有說過,不可對他放松警惕,他此刻或隻是暫時潛伏,尋找翻盤之機。
我這邊陷入沉思,完全忘記自己将緞君衡堵在牆上的動作。
緞君衡耐心等了好一會都沒等到我的回應,不由得微微垂下頭,眼神有些發散。沉郁的熏香從他衣角縫隙中溢出,我這才發現兩人的距離極近,近得我能感受到他熾熱的呼吸落在我的肌膚上。
心忽然漏跳一拍。
我如燙到般收回手,後退一步,按着依舊跳躍不停的右眼。
緞君衡略感遺憾地抿了抿唇,看我面色似心神不甯的模樣,直起身體問:“王今日是怎麼了?”
“有種不祥的預感。”我用力揉跳了一早上都不嫌累的右眼皮,歎氣道:“希望隻是我多心。”
緞君衡眉尾一跳,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仍是笑語:“可要吾陪你去廟裡燒燒香?”
“真敢說啊,這可是中陰界。”雖說數年以來我多有變法,不過考慮到登位時間尚短,民間其他聲望勢力若過多,會影響好不容易複起的控靈家族發展,導緻對抗陰魂作亂的武力不足,是以并沒有廢除前任宙王所設下的[禁佛令]。
再說,若是燒香祈禱有用。
那站在我旁邊的緞狐狸是作假的嗎?
我每年新春的時候第一個願望可是讓緞君衡能少給我制造麻煩,尤其是希望他能多向月藏鋒學習,少說話,多做事。
事實證明,他正事做的不少,話卻根本沒少過,甚至開始問我什麼時候對他的清白負責。
天地可證!
我根本沒對他做過什麼!哪有破壞他的清白?我的清白才需要有人負責好吧?
現在大臣們都把他當做我的預備婚約對象,禮部那邊衣服都做好,就等着我下旨舉行儀式。
……說到這個我就氣。
遲早把禮部資金全削了,真真閑的沒事幹。
“麥想這麼多。”緞君衡滿臉無所謂,湊到我面前,手賤摸了一把我的眉,指尖正好蓋在我的指背,輕輕一觸:“你看你眉間都皺起紋路了。”
早就習慣他時不時就動手動腳的習慣,我隻是别開他的手,瞪他一眼說:“怪誰啊。”
這個中陰界最大的刺頭兼麻煩,才是我的煩惱來源。
試問整個國度,還有誰比他更能讓我魂牽夢萦、刻骨銘心、咬牙切齒,日日夜夜連夢裡都不放過我,害我半夜驚醒都很想給他一拳。
不過這麼說起來,自從登位後,我确實感覺自己頭發壯烈犧牲了許多。
這就是牛馬注定的悲哀嗎?
我啧了一聲,雙手環胸,“不得了了,真得早點退休才行,我感覺自己最近睡眠都短了。”
這莫非就是所謂的未老先衰?我才百來歲啊!放在這個動辄上千歲的中陰界,怎麼都能道一聲年輕。
“區區幾百歲的年輕人這麼沒鬥志怎麼行?”緞君衡聽我這麼說,頓時用以前我說過的話來堵我,末了扶起我的臉,夾在雙手掌心中向上捧。狹長的雙目含着笑意落在我臉上,眼波眉岫印光,别有風流:“放心啦,看起來一點都沒有變。”
和相遇時無二緻。
一樣的意氣豪逸,一樣的風華正茂,猶如赤子,意軟心慈。
正說着話,來上朝的緝仲恰巧也走這條路,刻意地大聲咳嗽:“要談情說愛麻煩換個時間,快上朝了。”
我:……
忽的,皇宮走廊傳來一陣驚天地泣鬼神的慘叫,一時間鳥雀齊飛,越桃風低。
緞君衡,卒。
鬼師緝仲瞧着氣呼呼越走越遠的烜王,又看着挂在欄杆處的緞君衡,摸了摸嘴邊的胡子,心有餘悸道:“初見時分明還是和吾女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現今越來越有王的氣勢。”
剛才那一怒目,連他都感覺幾分上位者威儀。
看她揍緞君衡的力度來看,他可以充分相信烜王确有對自己拳下留情。
“那是因為她還不知道。”緞君衡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了起來,一手捂着胃,嘀咕了一句:“行簡下手越來越狠了。”
緝仲“嘶——”了一聲,眼光一轉,伸手搭住緞君衡肩膀,“吾說,緞君衡,怎麼說你吾如今也是同僚,有什麼需要幫忙之處,可提出一二。吾緝仲不說全力以赴,但總比你一個人要有用。”
緞君衡了然,“你想吾幫你隐瞞‘王不見王’這個預言出自你口的事情?”
“對你來說,輕而易舉的事情。”不然他感覺王要是知道了這件事,不會給他什麼好果子吃。
看她對緞君衡毫不留情的一拳就知道。
他一把年紀了,不想給年輕人拆骨頭,實在太丢臉。
“哈,吾王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反正遲早會知曉,大不了就扣你幾年薪水。”不過話是這麼說,等她消氣之後,多少還是會發一點。
這就是代表緞君衡多少會幫忙說情了,否則肯定逃不過一頓毒打。
緝仲和緞君衡一起往前走,路上有不少同路的大臣,紛紛朝緞君衡點頭問好,接着才是對緝仲行禮。
緞君衡在中陰界的地位可見一斑,雖說目前王并未有承認,可如今王尚未有婚約,衆人都默認此位非緞君衡莫屬。
緝仲身為中陰界少有有感情經曆的人,當然看出了緞君衡那根本就沒打算藏過的小九九,主動道:“你不如幹脆對王說明白。”
緞君衡一頓,伸手拂下緝仲的手,語氣随意的回:“不勞費心。”
緝仲‘嘁’了一聲,搖搖頭。
——都一把年紀了,還這麼愛逗小姑娘,小心玩過火,對方就算知道了也不接受。
舉目望去,衆臣齊立,分立左右,玉陛文階之上,绛衣鮮豔,眉宇清揚,骨格磊落。氣勢之盛,有如日出旸谷,棣棣若山河,威尊無上,睨世況味侵壓而下。
随着大門關上,朝議正式開始。
2.
我用了一個非常缺德,但是确實有效的辦法。經由五大控靈家族合作,将中陰界大部分紅潮引入天之厲的封印,借由天之佛所設下的無窮劍陣,竟真的困住了紅潮數日,後來緞君衡讓黑色十九進去瞧了瞧,瞧見一堆疑似互相啃食過後的蟲子屍體。
本來是靈機一動,想着反正試一試沒什麼壞處,就拍闆這麼幹了。
看來天道還是站在我這邊的嘛。
剩下的一小部分,則取用了緝仲的獻計,統統坑埋在惡髒坑内。
至于天之厲好像被啃出了缺口這個事情……
呃,這也沒辦法,誰讓他被封印到哪裡不好,偏偏被封印在中陰界呢?所以這不能怪我,隻能怪天之佛選址太适宜,他又太顯眼。
反正紅潮問題解決了,皆大歡喜。
接下來該解決的就是中陰界地氣必須王室功體調節這件事,目前還沒有特别有用的建議,且中陰界地氣問題至關緊要,衆臣也不會再允許我一拍腦門随便實驗。
下朝後,我跑到聖殿内調節地氣,剛結束完,看到門口五大控靈家族的人都在等待。
“你們怎麼都在?”我接過緞君衡遞過來的手帕擦汗,視線掃過他們:“吃過朝食沒?沒有的話一起留下來用個飯如何?”
雖說修煉到這個地步,其實都已經到了辟谷的地步。可歲月悠長,維持原有的日常習慣,才會有點活氣,相信自己仍是血肉之軀。
“哈,吾等可不敢打擾。”麻我道側目窺緞君衡一眼,率先開口。
“你可别代表奴家,奴家很願意和王共用朝食。”欲嬌奴一搖紗扇,豐潤紅唇掩在若隐若現的扇面後,朝我抛了個媚眼。
嘶——
這人怎麼還在肖想我?我蹬蹬後退幾步,拉過緞君衡擋在我面前。
“自重,綿坦。”緞君衡張開手把我擋得嚴嚴實實,頗為警惕。
欲嬌奴和緞君衡自以前宙王在世的時候關系就一般,如今更是隻有差沒有好,登時挑撥是非,“靈狩此舉,莫非是想獨占王的寵愛?”
“好了好了,在王面前,成何體統。”老好人缯玄應插在兩人中間,慣常和稀泥。
“就是說,王又不喜歡女人。就算喜歡,缯翬翟的可能性都比你強得多。”緝仲撓着脖子,很随意的插話。
——畢竟是前任皇後,論掌陰魂的經驗,可比緞君衡要厲害許多。
我:……
你們來到底是幹嘛的?就為了讨論我感情現狀嗎?
真是閑,等會把你們工資都扣了。
人精麻我道聞到了工資将要危險的信号,輕咳一聲,說起正事:“吾方才收到回報,天之厲的封印似乎有異動。”
“嗯?”我無情推開緞君衡,換來他哀怨一瞥,我視若罔聞,問道:“怎麼回事?是紅潮的影響?”
不應該,就是被啃掉部分缺口,我之前讓人觀測過,對封印沒有影響才是。
“目前尚不知原因。”回話的是緝仲,他雙手插進袖中:“但吾等擔心天之佛會因此而來。”
這倒是個麻煩。
我看一眼緞君衡,魔皇的事情,怕是遲早就要擺上台面。
他遞給我一個安撫的眼神。
“天之佛啊……”我皺起眉,天之佛和前任宙王合作,以将天之厲封印在中陰界為條件,換來引開紅潮半日,讓中陰界有休養生息的空隙。現在紅潮雖不存,但同時,天之厲的問題卻沒有解決。
要知道封印這玩意,遲早有解封的一日。而中陰界插手佛厲之争是事實,萬一哪日天之厲解封,我們和天之佛關系又沒搞好,很容易變成兩方針對的局面。
天之厲非五劍合作不可殺,這就麻煩了。
“大哥怎麼給我留下了這麼一個爛攤子。”我啧了一聲,十分不耐煩的吐槽:“真不想當這個破王了。”
衆人都露出就知道會有這個反應的表情。
缯玄應無奈,“王怎可如此推卸責任。”
“就是,現在說這個也晚了。”緝仲極快接上。
就你們有嘴是吧!
我怒目而視。
“麥生氣麥生氣。”緞君衡伸手拍拍我的後背,好脾氣安撫道:“事已至此,逃避不是辦法,中陰界人才濟濟,總有能想出方案解決。”
我拍開他的手,“那你們說怎麼辦!”
衆人目目相窺,皆無語。
“不如先吃朝食?”麻我道抖機靈。
我大怒:“你這個月工資沒了!”
麻我道哀嚎:“這明明是王之前的建議!”
堂堂中陰界之王加上五個控靈家族的族長,湊在一起居然想不出怎麼應付天之佛。
我看這個國度遲早藥丸。
事情報告過後,我讓各族族長回去主持事務,緞君衡一如既往,依舊死皮賴臉留下來吃早餐。
發生了這麼麻煩的事情,他胃口還是很好,大早上的吃掉三碗飯。
我都愁得想離國出走。
是說我從早上起來眼皮一直狂跳,不會就是因為這件事吧?
緞君衡吃飽過後,捧着一碗茶消食,悠悠哉道:“王其實不必太過憂心,吾收到苦境傳來的情報,如今厲族為禍苦境,又有胤天皇朝引起戰亂,幾方沖突引爆,天之佛或無法兼顧兩頭。況且,中陰界并非毫無籌碼,吾等仍能利用忏罪之牆。”
這破牆啊。
我有聽緞君衡說過,是以無數血肉怨念鑄成,原用以阻擋紅潮肆虐。
由于此牆是天之佛鑄造,因而隻有天之佛親往告忏,罪牆才能崩解,解放受縛其中的靈魂。
堂堂佛者,釀下此等可怖罪業,不得不說,略有些讓人不可置信。
現在說這些也沒用,紅潮的禍害本就是如此嚴重,若不想法制止,難不成讓苦境也承受紅潮之苦。
宙王真是給我留了不少難題。
“現在想再多都沒用,見招拆招吧。”我估算着以中陰界的特殊情況,大不了到時候我直接封印全境,管他什麼天之佛天之厲,統統給我去家門外打,别想沾染中陰界一分一毫。
反正我又沒有要揮兵苦境的想法,作為生死交集之地,本就應該獨立于活人的世界之外。
緞君衡看出我的打算,眯起眼睛,狐裡狐氣恭維:“王聖明。”
“少給我戴高帽。”我白他一眼,看他日益豐腴的身軀,不由得吐槽道:“少吃點吧,你都胖成什麼樣了?”
宮中夥食向來不差,更何況是一國之王的餐食,用料隻會更實在,怪不得他那麼愛賴在這裡吃飯。
他聞言,露出一個無辜的眼神,撩開披風給我瞧瞧下面的身軀:“吾隻是穿的多,其實不胖,王不信可以摸摸。”
我:……
我露出嫌棄的表情:“别來這套,我可不想明日朝内又有新謠言。”
什麼我壞了他的清白,他非要我負責雲雲的話……我難道是第一次上他的當?
緞君衡看我不上當,臉上神情非常失望,“王實在不解風情。”
并不想解他的風情。
現在沒了解就很麻煩了,要真沾上了他,指不定會染一身狐狸味,甩都甩不掉。
緞君衡歎氣很大聲。
經他插科打诨後,我倒是真沒有那麼心煩了,起身準備回殿中處理折子。
他很自然地起身與我一起離開。
雖說曆經幾年,他早已不是當初要教導我為王的帝師,不需要時時在側,不過我都習慣他陪伴,是以并不阻止他來我殿中摸魚。畢竟偶爾遇見難以處理的事情,還能有他這顆好用的頭腦可以用。
殿中甚至有他專用的位置。
等等!這難道就是朝内謠言一直不絕的原因?
我一臉深沉,總覺得自己聞到了什麼陰謀的味道。
思及此,我不由得側目,看緞君衡雙手插在袖中,一臉笑眯眯,心情很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