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莊很清楚她怕聽到什麼,一如多年前在鬼谷一般,向來不留餘地。
是、自己這麼多年不論裝作多麼清高,與鬼谷傳人多麼不同,終究還是一丘之貉。
更可笑的是,明明要斬斷與鬼谷的聯系,這一身的本事、心術,卻都與鬼谷有不解之緣。
又偏偏是身為鬼谷傳人、她還自诩在其面前僞裝最好的衛莊,一針見血地掀開壓着羞恥的那層遮羞布。
若非她現在的臉實在看不出血色,衛莊定會抱着戲谑與嘲弄好好欣賞吧。
白瑤短促地喘了幾口氣,終于釋懷似地松了口氣,“如果是...從血衣堡驚變開始呢?”
衛莊不動聲色地挑了下眉,比預想的還要早。
他想應該是離開韓國時開始的,若是從血衣堡...
“可你并沒有否認,借助赢氏這件事。”衛莊一如既往、不放過話裡的一絲破綻。
白瑤再想開口,卻有些力不從心了。衛莊看出她瀕臨虛脫,喂了顆藥丸給她,白瑤卻緊咬着唇,于是衛莊故技重施,卸了她的下巴,把藥和水送了進去。
雖然食不知味,但在多年與百越藥谷合作之中,白瑤從口感依稀辨認出幾味補氣血的藥。
“...閣下所求,我給不了。”
白瑤不清楚自己為何說這個,隻是突然想起幾日前單雲随後一說的,在此情此景之下脫口而出。
話音未落,她的額角滲出汗珠,大顆大顆地貼着臉頰上的碎發滾落。
而她的周身,包括衛莊周圍,也出現一個脆弱卻勉強發揮着作用的結界。
衛莊一眼認出,這是她在韓軍大營施的阻隔聲音的陰陽術。隻是或許是因為虛弱,總感覺與那時的有些不同。
白瑤定了定心神,緩聲道:“我從小随先生修煉,雖然清苦,卻總歸有人教我讀書習武,那時...我很感激母親将我留在鬼谷。生逢亂世,鬼谷能教我的,遠不止安身立命。”
她喘了口氣,斷斷續續地虛弱低語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可後來,你與蓋聶入谷,我才知道先生教我那些,是為了...讓我做試劍石。”
“鬼谷從不做虧本買賣,我以為及笄後便與鬼谷再無瓜葛。先生原本承諾我可以自行離開,卻在離開的前一晚告訴我...”
“血衣堡有我最後的血親。”
白瑤猛烈地咳嗽幾聲,卻還是無視身體選擇維持結界,她的眼神一點點變得破敗,多年溫潤平靜地水墨瞳終于被敲碎僞裝,露出其中破敗混沌的模樣。
“我又以為是先生對我最後的補償,誰知...還是為了你。”
她眯着眼,仿佛在看着衛莊,目光卻穿過時光,落在白雪皚皚的血衣堡。
“先生讓我制衡血衣候,隻要等到流沙在新鄭根基初建,此後的我便再與鬼谷無關。可我又錯信了他,”白瑤苦笑,“流沙根基初建不久,我便被樂靈太後指婚,成為存續韓魏聯姻的媒介。”
“...那時韓國那麼多高門貴女,血衣堡中人絕非上策,可偏偏還是選中了我。衛公子...你或許從未想過這些,可這、真的隻是巧合麼?”
“卻不料羅網破了這段脆弱的邦交,信陵君身死,韓魏反目,血衣堡驚變,韓國軍權旁落...被将軍府接管。”
白瑤合上眼,“你們都說,軍權還是在夜幕手中,卻無人在意,血衣堡驚變,将軍府為何安然無恙。”
“這是我錯的第三件事,”她悲聲道,“我以為我是先生的棋子,卻不想...血衣堡也是。”
赤練有時會在無人處悼念韓非,白鳳會在翺翔天際時想起那個風流重情的刺客,就連衛莊自己,也會在每年忌日想起那些為流沙而死之人的名字。
可他卻從來、沒有想過白瑤會如何想,會想誰。
即便甚至連多年不見的蓋聶所思,他都猜得到幾分。
補氣的藥效開始揮發,白瑤眼前開始泛起水霧,用指甲掐着掌心保持清醒。
她問衛莊,“衛公子方才是不是在想,之前從未想過我的事?”
衛莊不語,她卻知道被她說中了,他們之間一貫如此,衛莊不需要了解她什麼,她卻已經将衛莊的神情語态甚至喜好記得一清二楚。
“後來...我開始為白亦非而活,為他鎮守血衣堡,為他守護韓國,甚至去新鄭獄...你是抗擊聯軍最好的人選。”
“...我累了,韓國即便拼上我和血衣堡數萬性命,也不過苟延殘喘,唯有拔除羅網這根橫貫六國的毒刺,才不會再有血衣堡驚變。”
“離開韓國,集結人手,躲在墨家步步為營,都是為了當年那個...現在聽來也是天方夜譚的目标。”
白瑤突然笑了,“可我卻做到了,多虧先生教我的,隻要被别人利用,就有機會完成我的目的。明明為清除羅網活了這麼多年,如今羅網寂滅,我卻隻覺得都無所謂了。”
“羅網殺了太多人,我甚至不配将血衣堡驚變算作...大仇。”
“子嬰是我親手送給羅網的最後一顆棋子,他的生死,本應在我的掌控中,章邯誅項梁,楚軍掘地三尺也會拿他抵命。”
“讓單雲去鹹陽,或許...隻是想讓他,替我見子嬰最後一面。”
銀甲軍不過數百人,即便以一敵百,也隻會被楚軍踏成肉泥。
在單雲的行囊中,她放了自己早早備好的書信,那封她提筆數次,卻終究沒法落筆的信。
鳥哨也不再是調兵信物,之前在韓國軍營時她告訴張三,此後銀甲軍,為銀甲軍中的每個人而活,再不聽虎符調遣。
她用子嬰的命,換了羅網。
在鬼谷眼中,這是絕佳的手段,就連先生他老人家聽了,都會對自己無意帶出的“半個弟子”刮目相看。
可這卻是她畢其一生、再也解不開的心結。
用一人換萬人生死,真的公平麼?
白瑤知道,這個心結隻有在單雲身邊,才有可能漸漸解開。
單雲作為漠北狼族,生于天地不仁,白雲蒼狗之事見得多了才明白她的所想。
“...蒼龍七宿的謎底,就藏在阿房宮間廢棄的天機閣中,用它...去換你的棋子吧。”
白瑤說完這句後,再也抵不住藥效,結界迅速消散,她也如昏迷般睡去。
衛莊靜靜地看着她倦色甚濃的眼角,最終起身離開了、
帳外,範增為首的親軍已經等候多時,“衛先生此行想必是個好的結果。”
衛莊靜默片刻,“...阿房宮、天機閣。”
“多謝先生相助。”範增打了個手勢,幾個傳令官打扮的兵卒立刻跑回營地,不出一會兒楚軍集結完畢,一個親衛請示範增,随時可以拔營。
範增點了點頭,“論道之事項氏一族不會再追究,衛先生自便。”士兵攙扶他上馬,走了幾步範增突然回頭說,“帳中那個犯人,從現在起,也與楚軍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