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都知道,鬼谷中人都是鋒芒各異的神兵,任何兩柄一旦靠得太近,就逃不了互相傷害的命運。這件事她知道很多年了,如果這次衛莊不問,她會讓真相爛在肚子裡。
但同時白瑤也知道,這是衛莊最後的底牌,一旦由她揭開,他們二人隻有此生不複相見,或是生死與共這兩條路可選。
她走的路太兇險,即便自己籌劃多年,也沒有超過五成的把握,絕不能讓衛莊與她同路,自己不能害了他。
但衛莊如今這樣執着于張良和韓國,恰恰就是因為這張底牌還在,她要勸他,就必須把這張底牌親手撕毀。
一邊是不忍看衛莊為了韓非的志向空耗一生,一邊是不願衛莊與她共同面對難以估量的危險。
她隻想與衛莊同生,絕不共死。
白瑤很快下定決心,即便是這樣的抉擇,她也在一瞬之間做出了決定。她忍住不舍,用最慌亂的眼神看了低頭思索的衛莊一眼後,再擡眼時,依舊與平日溫潤無兩的眼眸。
“開個玩笑嘛,咱們什麼樣的交情,衛莊大人如何舍得對我下手?”雖然她明明就知道,衛莊真動了殺心,“聽說...當年風波背後,有昌平君的影子啊。”
白瑤起身在屋内緩緩踱步,左手卻裝作擺弄驚鴻劍鞘,不敢離開半分,“昌平君奉命鎮壓韓國舊貴族在新政的叛亂,當時遠在陳縣被關押的原韓王安與此叛亂毫無關系,最後卻在陳縣暴斃,世人說是秦軍手筆,但我卻聽說是你衛莊動的手。”
“當時我就覺得奇怪,秦軍是來鎮壓叛亂的,叛亂與原韓王安沒有絲毫關系,最後叛亂餘孽消失,韓王安成了替死鬼,昌平君在那之後就莫名被貶至楚都陳郢,這幾件事都很蹊跷,我就查了查,不小心發現,還真與你有關。”白瑤看了眼衛莊。
她繼續說道:“昌平君原是楚國公子,卻被嬴政冊封為相,這本就是件稀罕事。他借此平亂之機回到楚國,想來也少不了你的協助。
當年昌平君氣勢洶洶,卻沒與你對上,說明你們背後一定達成了某種交易,讓他放棄了追殺你們,而是借機回楚。
而為了讓此事毫無破綻,隻能殺死原韓王安,君王已死叛黨四散,但昌平君未擒叛黨,自那以後就地消失。之後不久,他回到楚國繼任成為楚君。”
白瑤雖然說這都是她查出來的,按照衛莊辦事滴水不漏,這等事根本查不到絲毫證據,她最初也隻是得知昌平君動向,結合原韓王安之死,和對衛莊多年的了解,猜出了背後蹊跷。
說實話她也吃不準自己到底猜對多少,不過看衛莊現在的神情...自己猜對了十之八九。
“衛莊,”她放松握緊劍柄的手,才驚覺方才她用了左手,看衛莊并未盯着她的一舉一動,或許他也不在意吧...
白瑤整頓心神,繼續說:“你當初與昌平君一定達成了某種協議,以至于現在你對複韓依舊有着十足的信心。我猜猜啊...借兵?還是借信物?亦或是...你有把握用這協議控制數萬項氏一族大軍為你掌中刀?”
白瑤回頭看向衛莊,月色并不明亮,他的身形隐藏于陰影中,白瑤感受得到刺骨的寒意,鷹灰的眼眸在黑暗中亮的出奇,卻森然冷意使她不敢直視。
白瑤輕歎一聲,“這是韓非的夢,你能守約至此已經讓世人望塵莫及,但...昌平君故去多年了,楚軍也不再是熊氏的天下,楚軍姓項,你不會以為項氏與你一樣守約吧?”
她提起食盒,看着衛莊再次見底的茶杯,這次白瑤卻沒再給他斟滿。她拎着食盒走到門前,扶着門框想再說什麼,卻無聲地搖了搖頭,終究隻歎了口氣。
這是她頭一回在衛莊面前歎氣,能說的、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她不後悔,如果說這還不足以撼動衛莊的決定,那
...就希望他如願吧。
白瑤拎着食盒走下樓,與赤練迎面對上,她擡眼看着那雙與當年無兩的熾烈眼眸,苦笑一聲,一開口聲音卻啞了,“一個忠告,最好别現在進去找他。”
赤練分毫不讓地擋在她的去路上,白瑤心裡輕歎一聲,生蓮步微運便在轉眼間繞過了她。
赤練眼眸一縮,回頭嬌喝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白瑤握緊食盒,眼眶酸澀得發疼,她靜了片刻,還是頭也不回地說:“這是我最後一次來在這,還有,隐氣丹瘾性極大,不宜多用。”
看着白瑤漸漸走遠的背影,赤練心中五味雜陳,擡頭看向樓上緊閉的房門,再回過頭時,白瑤的身影已經消失。
在這一刻,她想、自己或許永遠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女人明明深得他的青睐,卻依舊選擇離開。
或許,她隻想留在他的身邊,而那個女人...卻想他更進一步。
赤練看着白瑤遠去的方向出神,直到樓上結界漸漸消失提醒她,這是白瑤對自己最後的忠告,不要在他太過危險的時候湊近。
房門緩緩推開,衛莊冷若冰霜地走出來,看見赤練的時候眼神隻停留了片刻,眸光一動,似乎想清楚了緣由,很快恢複到一貫的神色。
“你來做什麼?”
比之平日更甚的寒意讓赤練下意識抓緊扶手,她清楚這已經是他收斂七八分後的殘存的兩三分時,突然想起白瑤方才出來時的神色。
那雙眼裡有悲傷,惋惜,卻獨獨沒有恐懼。
赤練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時,看着他的身影漸漸遠去時的一個想法,她明明比當年強了數倍,卻依舊對這個想法感到由心而發的無力——這個背影,或許她會用一生,去遠遠地眺望。
“聽人說你在這...過來看看。”她說。
衛莊看了她一眼,“你不該來。”
赤練有所預料地歎了口氣,“那我先走了。”她緩步退出藏書樓,回頭看了一眼,燭火還在藏書樓中緩緩移動。
她應該不想他聽見那句話吧,赤練想起結界消失的時間,白瑤再也不會來,自己應該很開心,可看見他的眼神...
微風輕拂,耳邊的發飾叮當作響,她這才發現自己連它們都忘了摘。
那他...會不會是因為這個才那樣說?
随着赤練的離開,藏書樓中再度陷入寂靜,除了燭火搖曳之間偶爾的噼啪聲,衛莊的身影幾乎要與黑暗融為一體。
那丫頭的聲音還回響在腦海。
“是你衛莊殺了韓王安”
“昌平君與你的約定還有誰願意遵守”
“哎...”
衛莊很難想象那丫頭歎氣的樣子,即便當年被将軍府背叛,即便荊轲身死,又即便嬴政暴斃二世登基,她的眼中從來都不是猶疑失望,但在剛剛,他卻從那雙通透的眼眸中看見了這種不該存在的心緒。
還有,衛莊腦海中有什麼一閃而逝他卻沒能抓住的東西,他仔細回想着方才的種種,卻總感覺遺漏了一點至關重要卻細若遊絲的,可以解開他種種猜測的證據。
到底是...衛莊劍眉緊蹙,看向鲨齒,神色變得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