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州已經下了整整一日的雨,從昨日黃昏,下到今日黃昏,城外抱月山的雨尤其大,大雨傾盆,除了雨聲,整座山林幾乎聽不見一丁點其他聲音,若在什麼狹小的地方,比如說山洞中,就更是如此了。
康則安靜地坐在接近洞口的地方,如他所想,側對面那兩個平人官差即便知道他的身份,也并不搭理他,而被他們看守着、即将被送往前線的俘虜們,更是對他這種人嗤之以鼻。
身旁的小書童不安地動着,小聲道:“大人,我餓了。”
康則道:“吃的都在外面車上,忍一忍,等雨小一些了我們就走。”
其實幹糧都在包袱裡,但他觀察過,對面平人官差吃的是最普通的麥餅幹糧,假如他這時将自己帶着鹹肉餡的幹糧拿出來,說不定會被搶走。是昊州的主簿又怎樣,昊州已經成了平人的領地,就算是最最普通的平人士兵,也遠比他這種南人官員更尊貴。
即便是作為人,年近五十的康則也拼不過這兩個官差。
他按住小書童,同時有些焦急地看了眼天色。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腳步聲,随着腳步聲而來的,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說的是平人的語言。
看來又有平人來到附近了。康則的身體保持着一動不動的姿勢,頭卻低了下去。
昊州已淪陷三年了,城中的平人也越來越多。雖說他是個即将上任的主簿,雖說昊州的一切在明面上都交由将軍——或者說降将——管轄,但實際上,背後所有的大事,都由平人做主。
不多時,果然有兩道人影靠近山洞,是兩個女子,她們穿着蓑衣戴着鬥笠,顯然在雨中走了多時,雨珠順着蓑衣連串滾落,因跑得快停得急,康則身上也不免濺上了些雨水。
她們是奔着山洞來的,一看到洞裡擠着這麼多人,兩人都怔了一下。
康則自覺地挪了位置,那平人官差見了兩人的相貌,又早早聽見了她們說話的聲音,便認定這兩人必是平人女子,見她們遲疑,立刻大聲邀請她們進洞避雨,同時揮着鞭子粗暴地将俘虜們趕向深處。
其實這山洞不大,俘虜們隻好擠在一起,但沒人發出聲音,隻是沉默地向山壁擠着。
兩個女子像是見慣了這種場景,她們既不在意俘虜,也不在意康則和書童,和兩個官差聊了幾句後,她們拿出準備好的食物吃了起來,果不其然,兩個官差聞見香味,就向她們打商量問能不能換兩個她們帶來的肉餅。
兩個女子很爽快地答應了,其中個高的那個姑娘從包袱裡拿出油紙包來,并說換一個麥餅就好,高個姑娘最近牙疼,吃不得太硬的。
兩邊邊吃邊聊,原來這兩個女子是平人貴族家的女奴,受主人指派,去給昊州城中的平人貴族送禮物的。
至于那禮物,個矮些的那個姑娘也拿出來給兩個官差看了一眼,是一套十分精緻的小鐘小鼓,看着像是給孩子訂制的。
聽說現在平人貴族間也漸漸流行起南人們用的東西了。兩個官差是大老粗,對此自然不屑,不過他們也不敢得罪這兩位——據說是大貴族家裡的——女奴。
康則則更不屑:平人懂什麼叫作雅樂?
他暗暗嗤笑,忽然有人說:“這位在昊州城裡做主簿,兩位妹妹要是擔心找不到地方,可以問問他。我們兩個隻是路過這兒,連城都不進的。”
兩個平人女子轉頭看向他,康則立刻用平人話回道:“我也是趕來赴任的,尚未入城呢。”
幾個平人互相看了一眼。這可奇了,像昊州這種地方的官員,要麼就是州府衙門裡投降過來的南人官員,要麼就是大都直接派來的平人貴族,難道現在都裡已經開始任用南人了?
幾個平人不覺懷疑起來,康則連忙道:“我從前是王府的幕僚。”他說了個名字出來,又取出包袱裡王爺寫的薦信,方見對面幾人疑色消去。
官差道:“你不是南人?”
他自然是,隻不過,他更識時務些。
康則應付着盤問,正覺頭痛,忽然一個官差臉色一變,捂着肚子叫了起來,接着是另一個官差,連那矮個兒姑娘也沒幸免,高個姑娘一驚,連聲問怎麼了。
康則心裡湧上說不出來的欣喜,同時又迅速擔心起來。假使這幾個平人都出事了,那他豈不是說不清了?還是早些走了為好,雖然下着雨,可雨也沒這幾個人可怕。
他打定主意,立刻站起來,正要說要不他去城裡請個大夫吧,那幾個平人竟迅速地商量好了,他們一定是吃壞肚子了,既然高個姑娘沒事,那一定就是官差帶來的幹糧出了問題,便由高個姑娘進城去找大夫。
康則道:“可我是新上任的……”
那官差揮手,即便痛得臉色煞白,他還是那副高傲樣子。
“你說話不管用!”
康則無話可說,隻得默默忍了,他目送着高個姑娘迅速地穿戴好鬥笠蓑衣,奔進雨中,心裡越發擔心起來。若說方才他恨不得這幾個立刻痛死,那現在,他就巴不得自己能以身代之了……
他迅速地瞥了眼洞穴最深處的俘虜們,發覺當真有人盯着他看後,連忙垂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