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長長歎息一聲道:“你答應了他。”接着又嗤笑一聲,重複了一遍那句話:“你答應了他。”
安德拉羞愧地垂下了頭,閉上了自己的眼睛,牙齒輕顫,咔咔作響:“是,我答應了他。”
“難怪……難怪……”那陰影裡的人輕聲道,“難怪你今晚會這麼說……”
老莫羅沒有能聽清那人的話,閉着雙眼繼續道:“我答應了他之後,他臉上展露出驚喜的笑容,不顧自己受傷,親自站起來,将我攙扶起來,然後對我道:‘這再好不過了。’我望着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則繼續道:‘你是我妻子的父親,他是我妻子的兄長,今夜的事全當沒有發生過。’我混沌之中,将雷萊松了綁,把他背回了家。”
“佐西瑪瞧見我回來,正要說話,又看見了雷萊,她的臉色也一下子變得蒼白,興許是猜到了什麼。我曉得她有很多話要問,但我不知要怎麼面對她,可她再三逼問之下,我才将今夜之事和盤托出。”
“佐西瑪知了這事,也是不知所措,可她是個機智聰慧的女人,比我更快冷靜下來,說道:‘怎麼會有這樣湊巧的事呢?’阿伊莎擔心哥哥安危,也一道前來。于是我們三個等到雷萊醒來一問,更是如遭雷擊。”
那人問:“問出了什麼?”
老莫羅從喉間發出一聲長長的低吟,過了很久才回道:“這事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局!”
那人先是一愣,然後道:“怎麼說?”
“出事那日傍晚,我并不在家,雷萊在家中用過飯後,便聽有人來尋他,出來見了才知道是城主府中人,說我出了急事,所以立刻來報。他遇到這事心裡頭慌張,下意識反應就是要找他母親。唉……倘若當時他與佐西瑪說了這事,佐西瑪聰明,定然能瞧出不對勁。可城主府的人催得緊,他年歲又輕,怎麼會有心事多想?當即不管不顧就跟人去了。”
“他進了前廳,有人來引,他心中焦急便問:‘我父親現下如何?’那侍候的人道:‘莫羅老爺在後堂,請随我來。’接着到了後堂,還不見我,心裡隐約查出不對,他又問:‘我父親呢?’引路童子仍道:‘莫羅老爺正與城主一起待着,公子随我來就是。’雷萊便又跟着這些童子繼續走,直引到一間大屋前,才道:‘公子,老莫羅在裡頭等你呢。’”
那人聽到這裡,冷不丁開口道:“不妙。”
安德拉歎了一聲,贊許地瞧了一眼面前的人:“是不妙,大大的不妙,雷萊要是有你這般聰慧就好了。唉,等雷萊進得屋中,卻見一個人也沒有,正在思忖,忽聽門簾響動,從裡走出一個人來,正是瑞升。他一見這人,就想到阿伊莎,但禮儀教養所在,還是對他行了個禮。誰知瑞升瞧見他來,忽的逼上前去,話也沒有多說,高喊了‘抓刺客!’,随後雷萊隻聽得耳旁一聲悶哼,手裡就叫人塞了一樣東西,他急忙擡起手就看,卻見一柄短匕叫他握在手中,刃上沾了血!”
“他哪怕是再年輕不知事,遇到這樣的情狀,又有什麼不明白的?這時雷萊已猛然醒悟,隻覺得大事不妙。而瑞升摔倒在地,将手捂在腹上,緊接着就從四方湧出幾個健壯軍士,将他牢牢按倒在地上,他連反應都來不及,辯白都沒能說出口,就叫人一拳打暈了去。”
那人道:“好狠的心,好毒的計!”
“我這時才知道那我們一家已中了他的計謀,可已經來不及了。我瞧着阿伊莎的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望着她的臉,愧疚感幾乎要将我吞噬!我心裡不知從哪裡生出巨大的勇氣,站起來道:‘阿伊莎!逃走吧!逃得遠遠的!我現在就給你準備行李……’可阿伊莎是何等聰明的姑娘,她聽完這故事,心裡早有了個大概,又見我的臉色如此,強扯出一個笑來:‘父親,這事有了一,就會有二,我能逃到哪裡去呢?’”
那人道:“你女兒說的不錯。”
“是啊,就算要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呢?”安德拉閉上了眼,“她說:‘就算我逃了呢?那您呢?母親呢?哥哥呢?阿帕娜呢?府中這麼多傭人仆從呢?你們又要怎麼辦?’”
“她說:‘我一走了之,可你們呢?難保他不會将怒火發洩在你們身上,難保你們不會受牽連。’”
“她說到最後,那雙向天空一樣漂亮的碧藍眸子望着我說:‘父親,我嫁。’”
“天神在上!天神在上!她說出這話的時候我心都碎了!我的女兒!我的孩子!是我無能無用!”老莫羅低聲喊叫着,眼淚再也止不住了,“我的孩子!她合該有幸福的一生,該有一個她喜歡,而且也喜歡她的丈夫!而不是在種種逼迫無奈之下,嫁給一個足以當她父親的男人!天神在上!您為什麼要這樣折磨她!”
那陰影裡的人沒有說話,靜靜望着安德拉。
“第二天上午,我派人去城主府送了消息,到了下午,瑞升就送來許多華貴的禮物。那時候送禮的使者站在廳中,舌燦蓮花,向阿伊莎介紹那些禮物。我聽了消息也急忙趕過去,瞧見阿伊莎站在那些華麗的絲綢珍珠寶石中間,伸手撥弄那些昂貴的求親禮物,面上沒有一點表情。”
“等到使者走後,她才緩聲道:‘父親,好華貴的禮物,我居然值這麼多錢嗎?’那時候我臉上仿佛被重重打了一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沒再看我,将門關上,回自己屋子裡去了,直到第五日城主接親隊伍來的那天,再沒出來過。”
那人道:“想來是心灰意敗,失了反抗的意識。”
安德拉失笑:“我原先也是同你一般的想法,可是……”
話到這裡,安德拉停住,不再說話,反倒看向這滿室梅花圖,輕聲道:“你瞧這屋子裡的圖,畫的怎麼樣?”
那人忽聽安德拉問了,愣了片刻,輕聲道:“寒香客筆畫稚嫩,所畫梅花,到底不如不饒霜更有姿态風韻。”
安德拉微訝:“你的确有眼光。”接着他望向那扇屏風道:“你既能品評畫作優劣好壞,那書法自然也能瞧出一二,你瞧這屏風上的字,如何?”
那人聽安德拉又問,便也回答道:“老莫羅,您兒子寫的那兩句詩雖工整,但到底不如後者灑脫大氣。”
安德拉一愣,接着想到什麼道:“不錯。”想來是回憶起方才撫字傷感,念雷萊名字時,被這人聽到的事。
安德拉繼續道:“不過你說的很對,這字寫的不行,卻是我那不孝子留給我的,是我為數不多的念想。”話到這裡,他又望向那人:“十九年前那場事情之後,我銷毀了他的一切東西,隻有這幾幅梅花圖和屏風因為不曾屬他姓名,這才留下。後來我的妻子佐西瑪也是在這間屋中斷了氣的。”話到這裡,他淚光盈盈,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
隻聽安德拉續道:“在沒有出事之前的那段時間,我是很喜歡冬天的。這間屋子原先是我們一家的書房,那時候的冬天,這間屋子裡會有醇香的酒,我會和我的義妹閑聊學畫——我的義妹是漢人,琴棋書畫及詩詞歌賦無一不精,小我十來歲——而我的妻子佐西瑪、兒子雷萊帕斯會和我的女兒阿伊莎坐在旁邊玩些小遊戲。”
安德拉說到這裡,面上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目光直視那扇屏風,陷入回憶中去了:“阿伊莎很聰明,總是能赢過雷萊帕斯,做哥哥的赢不過妹妹,就會丢了棋子跑過來,借口說沒意思不玩了,站在那裡看兩個大人畫畫。有時性子起來了,雷萊帕斯就央着小姑姑教他畫畫。”
“我的義妹最喜歡畫梅花,她說在她們漢人的文化裡,梅花開百花之先,獨天下而春,能夠不畏風雪,耐寒盛放,是高潔堅強的君子之花。她那時候總和雷萊說:‘梅花孤傲不屈,淩寒而開,君子也理當如此,不可随波逐流,不要随意屈服。’而雷萊後來就像他這個小姑姑教的一樣,成為了像梅花一般品性正直高潔的人。”
話到這裡,安德拉又看向那陰影之中的人:“——哪怕他後來付出了生命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