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歎道:“誤打誤撞之間,盡是說不開的曲折。”
“那兄妹二人趁夜離了家,旁的東西也沒帶,連夜離了故鄉。”溫岚說話時聲音有些凄涼感慨,“曲二同我說:‘那時候我們兩個人站在路上,當真茫然,不知往何處去。但哥哥說,你瞧那北鬥星,指着北方,咱們便往北去,妹子,你不要怕,哥哥在。我那時并不害怕,想着咱們兩個在一塊,就什麼也不怕了。’于是兄妹倆便一路往北,也不知道哪裡去,隻想着‘走得越遠越好,走到那群人找不到咱們的地方去。’便一路北行,到了那穆河水鎮。”
話到這裡,溫岚一頓,柳眉倒豎,面帶怒氣:“也不知是那曲家兄妹命中犯煞,又或是蒼天不長眼,兄妹倆好心辦壞事,竟在穆河水鎮救了一個不該救的人。”
玉樓稍稍一想,皺眉道:“童公子?”
溫岚點頭道:“正是這個腌臜貨。當時天氣已經有些冷了,我那時身上錢不大夠,便去給人看病來賺些路費。那是我最後一天在穆河水鎮設攤,準備明日置辦些東西,到了後日就和約好的商隊一同上路往見明城去。我記得很清楚,是因為當時那支商隊是最後一支出發前往見明城的商隊,再遲下去,就要大雪封山,隻待來年雪化才能進漠了。”說話間溫岚看向玉樓道:“傳信給我這事,是真的辛苦你了。”
玉樓道:“答應别人了,自然是要做到。”她這話說的輕飄飄,可路上所經曆的種種曲折磨難,還有肩上那道熊留下來的傷疤卻提醒着她,這件事并不是如此簡單的。
溫岚見她這副輕松模樣,不免歎了一口氣,她多少是從忘懷嘴裡這裡知道這位師妹的性格,再說她當時便是跟着商隊走大路也免不了吃苦,更别提她們當時冒險進漠,其中磨難自然可想而知。
溫岚繼續道:“你知道的,北地到了這樣的季節,天總是黑得很快,那天我準備收攤了,而曲家兄妹帶來的那個童公子就是我最後一個病人。”
玉樓道:“那姓童的當時是出了什麼事?”
溫岚道:“那時天氣很冷,可他身上穿的衣服卻很是單薄,是曲大脫了自己的棉袍給他裹着。而他一張臉被打到鼻青臉腫,身上也狠狠叫人打了,全是瘀傷。”
玉樓道:“皮肉傷?”
溫岚搖頭道:“隻是皮肉傷倒也還好,那時候他手腳冰涼,渾身上下冷得吓人,意識混沌,顯然是被凍壞了。我當時預感到情況不妙,好在還來得及,便救了他這一命。後來才從曲家兄妹那裡知道,是妹妹在巷子裡發現這人的,那時候他卧在雪裡,氣息微弱。之後那姓童的醒來了,我們才從他那裡得知,他是叫人劫了财,那些人又見他衣衫厚重華貴,又搶他衣衫,他自是不依,是以又被那些人劫匪打了,受了重傷,躺在偏僻巷落。不過這話是真是假,誰也不能清楚。可能确定的是,那時候若不是曲二聽到聲響,留了個心眼,第二天這姓童的就是一具屍體了。”
玉樓這時問道:“說起來,師姐,你們隻管叫他‘姓童的’亦或是‘童公子’,他大名叫做什麼?你們知道麼?”
溫岚嫌惡道:“他說他叫童點自,可是到底是哪個‘點’,哪個‘自’,他又從沒說過,後來他又犯下那些混賬事,便隻管叫他姓童的了。”
玉樓低聲道:“混賬事?”
溫岚對着玉樓到:“這事的内裡緣由,你也不知道,現下既然問起,我便告訴你知道,好使你明白這人的真正面目。”
溫岚歎道:“也是他太會裝,也是我們叫他這張好皮相蒙騙,以為他是出門在外的可憐人,叫人搶了錢,當時又生了病,不好單獨抛下他,同他商量一番之後,就帶着他一起跟着商隊走了。”
隻聽溫岚道:“當時已臨近大雪封山,商隊行走本就不易,天寒地凍,舟車勞頓,曲家兄妹還要抽空出來照顧那個姓童的。那姓童的倒是會做大爺,隻管裝作身子不适,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想來比在家裡過得還要舒坦,隻是曲家兄妹人好,從不計較。曲二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見他單薄瘦弱可憐,便也多有幫襯,隻是日子久了,就覺出不對勁來。”
玉樓道:“不對勁?”
溫岚冷笑道:“哪有正經人會總是找機會把人家哥哥支走,動不動想辦法和人家姑娘獨處?便是再遲鈍,也覺出不對來了,更别提姓童的後來嘴裡面說話輕浮,還動手動腳。”
玉樓微愠道:“曲家兄妹救了他,他不曉得知恩圖報也就算了,居然還做這樣的事。”
溫岚道:“起初曲家兄妹叫他皮相蒙蔽,但之後曲二曉得他居心不良,自然有所疏遠,便将這事也同曲大說了。曲大這樣的脾氣,若不是妹妹勸住了,隻怕當時就出手了。但那時三人都在商隊之中,自然避免不了見面,好在曲家兄妹對其有所防備,姓童的自然讨不了好。本來似這樣相安無事,到了見明城自然是一拍兩散,再好不過,可誰知路上又生波折,才叫我與曲家兄妹有機會看清這人的真面目。”
玉樓眉頭微擰:“是又出了什麼很糟糕的事情麼?”
溫岚道:“糟糕,自然糟糕。許是曲大心思沉重,郁結于心,又加上水土不服,在路上生了大病,有一晚忽的發起高燒來。但更糟糕的是,那時候臨近大雪封山,本就時間緊迫,曲大這一病不起,勢必拖累商隊腳程,商隊之中自然是人心惶惶。那時隊伍之中有人分成兩派,一派是要帶着曲大繼續上路,另一派則是想說給曲大找個庇護之所,留些物資,等他病愈之後再跟上隊伍。”
話到這裡,溫岚看向玉樓:“其實那一撥想将曲大抛在路上的人會有這樣的想法,其實無可厚非。畢竟若是帶着曲大趕路,來得及還好,倘若來不及,那勢必整個商隊都會被圍困山中,有死無生。遇到這種生死之間的抉擇,舍小保大,斷臂求生,也是人之常情。”
玉樓聽溫岚說到這裡,似有察覺:“旁的人做出這種抉擇,到底是非親非故……啊!難道那個姓童的也……”
興許是事情過去的已有些久了,溫岚竟也能心平氣和點頭道:“你猜的不錯,那姓童的,居然也這樣說。”
玉樓眉頭緊皺:“曲家兄妹于他有救命之恩!關鍵時刻不幫一把就罷了,怎麼還能說出這種話!”
溫岚歎了一聲:“玉樓,人性本私,其實那姓童的做出這種抉擇,也不是什麼難懂之事,便是曲大那時知道了這事,也同我說了:‘優妮爾,咱們救他時本就不圖回報,人性如此,何必強求?’曲二也道:‘隻當我和大哥瞎了眼,識人不清。’”
溫岚看向玉樓道:“那時我已知道兄妹兩個身世經曆,又知曉這兩個人的人品貴重,有心要幫上一幫。那時我也清楚這姓童的不是什麼好人,可我當時卻沒想到,有些人竟能沒臉沒皮到這樣境地。”
玉樓道:“他受恩不報這個事情,曲家兄妹不計較,我自然也說不得什麼,可師姐,聽你這樣一說,難道他還做了更過分的事情?”
溫岚冷笑道:“豈止過分,要是當時曲大還能爬起來,想來都要将他腦袋四肢一寸寸砸碎碾碎了。”
溫岚繼續對着玉樓道:“師妹,你不知道,彼時紮營的帳中隻有兄妹兩個,那曲大生了重病,本就渾身無力,頭腦發昏,那時候做妹妹的必然服侍在旁,期盼哥哥早些好轉。而那姓童的是當真下.賤,竟趁那時曲大重病,要摸進帳中對曲二不軌!”她這話說的委婉,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不軌”,還能有别的事情嗎?
玉樓也立時明白過來,啊了一聲,牙關緊咬,鳳目圓睜,手錘在桌上發出悶響,忍不住站了起來:“那個混賬玩意兒!不要臉的東西!就該叫他凍死在那條巷子裡,又哪裡會有後面這麼多的事!”
溫岚譏笑一聲道:“好師妹!罵得好!說得對!”
玉樓急忙追問道:“之後呢!曲二姑娘她……她沒事吧?”
溫岚道:“自然沒事。”玉樓聽罷,長舒一口氣道:“唉,還好沒事。”
溫岚繼續道:“曲大這病本就夜裡發作的比白日裡厲害,我心中放心不下曲大的安危,想着要去看看,正巧聽見帳子裡那姓童的冷笑:‘曲妹妹,你哥哥已沒了半條命,左右都是一個死字,你留在這裡照顧他,也不過是枉送了一條性命。不若丢了這病痨鬼,跟着哥哥我遠走高飛,咱們一道卷了錢财,做對快活夫妻,不好麼?’”
玉樓終于忍不住,低聲喝罵道:“好不要臉的東西!”
溫岚道:“我在帳子外聽到這聲音,急忙闖了進去,正撞見那姓童的要對曲家姑娘用強,曲二拼命掙紮,鬓發散亂,手裡握着一根簪子對着姓童的,姓童的則牢牢将曲二的手把住,不使她刺中。而一旁曲大半個身子跌在床褥外,雖然身子不濟,也勉力想要往妹妹那裡爬過去。”玉樓心中暗罵一聲:“糟糕!”
溫岚繼續道:“彼時我一闖進去,姓童的吃了一驚,手上松了力,就叫曲二正好一下子把簪子紮在肩上,他吃痛往後退了一步,正巧讓我一隻手揪住那他後衣領,就往外頭扯。那姓童的沒料到我會武,失了先機,一下子跌倒在地。我趁他沒反應過來,又反手抽了他腰帶,把他背過手綁了丢在地上。而曲二雖受驚不輕,但回過神來,便先将哥哥扶回床上,而後沖過去狠狠給了那姓童的兩耳刮子。”
玉樓淺笑道:“打得好!”
溫岚也笑,随後臉色又冷下來道:“曲大那時候卧在床上隻管喘着粗氣,曲二又拉着我給她哥哥瞧病,隻是還沒來得及過去,那曲大忽的劇烈咳嗽起來,嘔出一口黑血,正巧吐在那姓童的臉上。”
“我見他吐出一口黑血,便急忙給他把脈,又急忙為他施針,吩咐曲二端些熱水過來,着急忙慌隻顧看着曲大,卻沒注意到那個姓童的不知什麼時候竟從帳子裡松綁逃了出去。”溫岚又歎一聲,“不過也不知是福是禍,先前我也說了,曲大這病是因為郁結于心,内外俱有緣故。但因内誘外,内因不解,于外發作更是棘手。結果因着那姓童的一激一氣,血痰消解,這事便也好辦了。他原本身子就健壯,眼見得便好轉起來。”
玉樓過了良久,無奈搖頭道:“陰差陽錯,确實難以評說。”
溫岚道:“曲大身子漸好,先前要将他留在道上這事,便再也沒人提過,曲家兄妹也未再提,大家都當這事沒發生過。而那姓童的見曲大好轉,便自然也不敢再招惹曲家兄妹,隻是遠遠躲着,在人多的地方待着,不叫曲大有下手的機會。就這樣等到過了月亮灣,到了見明城,他便借機跑了,誰也找他不到。直到之後再見……”
玉樓見溫岚冷哼一聲,神色甚是輕蔑:“之後的事,我想也許你多少知道一些了。後來再見時,我成了小莫羅蘇帕瓦裡的大夫,而他……”
“——則做了蘇帕瓦裡的‘帕魯納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