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注意到蘇帕瓦裡和赫拔的目光,就将下意識摸下巴的右手放了下來,對着兩個人點了點頭,但是放在佩刀上的左手卻沒有放下,這隻手的大拇指甚至還輕輕按在刀镡上,好像随時都能推刀出鞘。
“安德拉。”赫拔對着他沒有太多表情,“事情談完了?”
安德拉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隻是點了點頭,随即轉頭看向蘇帕瓦裡,淡聲道:“怎麼樣,有賊人的消息了嗎?需不需要我的人從旁協助?”安德拉的聲音就像他這個人的外表一樣也很沉穩雄渾,雖然年已花甲,但還是帶着盎然的精神氣。
“我想,應該不需要你幫忙。”蘇帕瓦裡的目光又轉向安德拉出來的那道門,門已經被牢牢關住,一點縫隙也沒有,“倒是安德拉,我希望你能好好管管你的手下,别在我的地盤惹事……”
安德拉年紀雖老,卻精神矍铄,他身子較蘇帕瓦裡還要高上半個頭,聽得蘇帕瓦裡的話,先是眉眼微微垂下,看向蘇帕瓦裡,而後不帶一絲感情輕聲道:“就在方才,城主已正式下令,命我全權接管城主府安防事宜。”
安德拉這話不鹹不淡,并未有譏諷之意,可落在蘇帕瓦裡耳中,卻猶如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叫他白淨一張面皮漲到通紅。赫拔則似乎早有預料,目光冷淡,在兩個人之間兜轉一圈,輕輕哼了一聲。
安德拉說完這話,右手又下意識去摸下巴,而後對着赫拔和蘇帕瓦裡再一點頭,權做道别,便又左手扶着刀下了石階,由人引着從門出去了。
赫拔站在那裡是冷笑一聲,低聲道:“先機已失,少主人那裡隻怕過不多久就要收到消息了。”言畢轉身便走,毫不停留。
蘇帕瓦裡一言不發,在雪地裡愣愣站着,全身發抖,站了約有數十息,這才突然動作起來,疾步穿過門廊,走到停馬的地方,一躍上馬。蘇帕瓦裡身旁的随扈見得他一語不發,心中跳突一下,不敢怠慢,也急忙躍上馬背,但問也不敢多問,隻是跟着他走。
蘇帕瓦裡一路上半個字也不說,隻是一路行到努爾府邸,躍下馬來,長驅直入,見得努爾衣衫不整來迎,擡腿便是一腳,腦袋更是突突脹痛。
蘇帕瓦裡來訪的消息傳到努爾耳朵裡面的時候,努爾正從姬妾懷裡急匆匆爬出來,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好,昂貴的衣衫拖了一半在地上,從溫暖的屋子裡踉踉跄跄沖出去,也顧不得衣服會被那些已經漸化的濕雪弄髒,腳上趿拉着鞋子就急忙趕去門口迎接。可誰知道一瞧見蘇帕瓦裡,那張白胖的臉上還來不及擺出一個笑,胸口就一疼,兩眼一黑,被狠狠踹飛出去,若不是蘇帕瓦裡留着他的性命還有用,隻怕這一腳就能随便取了他的性命。
努爾長得白胖滾圓,身無武藝,一腳叫蘇帕瓦裡踢出去老遠,話都沒能從嘴巴裡說出來,倒先吃了一口和着污泥的雪,呸呸呸吐了幾口,也不敢生氣,隻是捂着心口踉踉跄跄站起來,疼都不敢喊一句,還沒緩過來呢,就咧着嘴谄媚笑起來,卑躬屈膝對着蘇帕瓦裡道:“您來了。”
蘇帕瓦裡睨他一眼,冷哼一聲,理也不理他,隻是大步跨進門裡去坐下,一雙眼睛漲得通紅。
努爾見他進了廳堂之中大咧咧坐下,身子靠在椅上,将眼閉了,長長歎出一口氣,兩隻骨節粗大的手伸進頭發裡往後梳去,露出那對緊緊皺着的眉頭,他右手腕那隻嵌着紅寶石的金镯子随着他的動作壓在他的眉角。
努爾一見蘇帕瓦裡這樣子,就曉得他心裡定然有些火氣,更是大氣都不敢出,即便被踢的地方隐隐作痛,但是連叫喚一聲都不敢。努爾心裡生怕得罪了他,隻是不斷揣測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但一時半會猜不出來,隻得将目光投向蘇帕瓦裡身旁的随扈。
随扈也是如臨大敵,大氣也不敢出一句,可平日裡受了努爾不少好處,這會兒也不好當做瞧不見。見得努爾的眼神傳來,也不開口說話,隻是将右手放在颌下,做了個摸下巴的動作,左手則是擡起,将手放在腰間佩刀之上,大拇指卻輕輕按在刀镡,似是随時準備推刀出鞘。
這動作一做,努爾便立時懂了,但額頭上汗冒得更厲害,伸手扯過衣服蓋住雪白中衣上黝黑的腳印之時,又急忙下意識擦了擦汗,站在旁邊,更是大氣也不敢出,屋子裡安靜到可怕。
就在這一片靜谧之中,努爾和那随扈忽的聽得低沉沉一句話。
“——那個老匹夫,我遲早殺了他。”兩人聞言齊刷刷擡頭去看聲音來處,卻見蘇帕瓦裡兩隻手插在頭發裡,眼睛睜開,兇光畢現看着前方,似是發呆。話語雖是平靜,但一口白牙緊咬,極具殺意,更兼之渾身戾氣,叫人不敢觸其鋒芒。
努爾聽得他在廳中主位上沉默許久,才冷聲喝罵出一句話來,心中反而一松,又瞧見蘇帕瓦裡按住額角,曉得他隻怕是頭痛症又犯了,便急忙命下人端水,取出膏藥來,用小小的銀勺挖了一些,攪在水裡,雙手恭敬奉上前去請蘇帕瓦裡喝了。見蘇帕瓦裡阖眼半晌之後複又睜開雙眼,神情微松,猜想他腦袋的疼痛有所緩解,隻是心中依舊顫顫。
無他,蘇帕瓦裡那一雙眼睛紅得吓人,好似惡鬼羅刹。
蘇帕瓦裡在努爾府上發了好大一通火的時候,安德拉卻已駕馬回了自己府上。他院落不大,似乎對于享受一事較為淡漠,是以院中并無太多服侍之人,隻是剛好夠用。一進院子裡就瞧見阿帕娜站在院裡正同下面的仆從說話。
“——老爺今日回來真早。”阿帕娜似乎有些吃驚于安德拉今日的早歸,提了一嘴。
而安德拉從馬上躍下,對着自己的管家阿帕娜點了點頭,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而自十七八年前的那件事情之後,便更少言寡語,若非必要,幾乎不怎麼開口說話。
阿帕娜是安德拉身邊的老人,從安德拉少時便跟在他身旁,便是後來納婿生女也沒離開過這座府邸,兩個人之間年紀相差也不過十歲,是以名義上雖是主仆,但感情上更似家人兄妹,說話更沒這麼多忌諱在。她身穿藏青色銀紋的衣袍,面上總是帶着笑,頭發已經有零星變白,可還是目光炯炯,瞧着很有精神氣。
“老爺回來得正好。”阿帕娜囑咐左右給安德拉打水潔面,等到屋子裡的人全都退下之後,一邊遞上毛巾,一邊道,“就在半個時辰前正收到小姐和小小姐的消息了,說是想來找您。”
“怎麼了?”安德拉下意思問出話來,随即也想到什麼,伸手将擦臉的毛巾丢進盆裡,歎了口氣,又自己回答道,“哦,日子快到了,孩子們心裡還記着這事情,記着我這個衰朽的老頭子,很好。”
阿帕娜道:“這事情,兩位小姐自然都是記着的,隻是您也知道,她們兩個不好明面上過來,就問老爺明晚是不是有空,她們兩個暗裡過來,照例和老爺你吃頓家宴,祭拜過夫人就走。”
安德拉略一思忖道:“她們兩個有這個心是很好的,但是前日裡出了事,我今日剛又……剛又得了他的令,全權接管城主府守備事宜……”他似乎面有猶豫,可旋即像是想到什麼,歎了口氣道,“不,無論如何,吃上一頓飯的時間總是有的,隻是時間緊湊,不能同往年一樣那兩個孩子多說些話了……”
阿帕娜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就回信給兩位小姐,明晚家宴的時間比往年約定的時間再遲一個時辰,不好久待?”
安德拉點頭道:“這事你斟酌去辦就是,還有就是……”
阿帕娜卻不等他說完,就接話道:“還有就是夫人今年的祭禮也如往年一般從簡,是不是?”
安德拉沒有說話,沉默片刻後才道:“阿帕娜,你說佐西瑪會不會怪我?她走了這麼多年,我這樣的身份地位,卻連一場盛大的祭禮都不敢做。”說話間他似乎陷入一種長久的憧怔裡,呆愣愣坐着。
阿帕娜見安德拉神情似有倦意,于是輕歎一口氣,斟茶一杯推給安德拉道:“老爺心裡頭不痛快,我知道的。”
安德拉伸手接了茶杯,潤了潤唇,而後垂眸看向杯中,也不知是在凝視什麼。
阿帕娜道:“十八九年前的那件事,少爺被迫背井離鄉,夫人因此發了瘋,就連二少爺和三小姐……”她頓了頓,眼裡似乎有隐約的淚光,“辜烏德少爺和娜斯林小姐,她們兩個都是多麼好的人啊……”
“是啊。”安德拉輕聲道,“還有好孩子阿伊莎……”他似乎陷入良久的回憶裡去了,“她的眼睛像是澄碧的湖水,她的頭發像是金紡車紡出的金線,當然更叫人喜愛的,是她那顆金子一般的心。啊!佐西瑪将這個孩子當做女兒一樣疼愛,雷萊将她當做姐妹一樣對待,可是她……”
阿帕娜也沉默了,過了好一會才道:“您今天心裡頭一定很不舒坦,我知道您不想見他,那件事哪怕過去這麼多年了,您還是忘不了。”
安德拉沉默一會道:“阿帕娜,我忘不了,我也不敢忘。”他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掌,那雙手布滿老繭,粗糙幹淨,但十八年前沾在他手掌上的血好像還在上面,黏膩溫熱。
就是這雙手捧着那顆頭顱,就是這雙手将那顆頭顱獻給了那個人。
“安德拉,我乞求您。”十九年前那個孩子的聲音猶在耳邊,這麼多年來,安德拉始終不敢有忘卻。
“如果有人要奪走我的性命,我希望是您親自斬下我的頭顱。”那個孩子還這樣年輕,和他的兒子雷萊帕斯一樣的年紀,可現在死神已經向他張開了懷抱,且絕無回轉的可能。
“安德拉,我隻求您,放過我的妹妹、我的阿伊莎,還有我的孩子。”安德拉看着這個年輕的男人臉色一點點變得慘白,就像是那天夜裡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他本是那樣高高在上受人喜愛的天之驕子,現在卻卑微匍匐在地上,去向他的敵人乞求。
“安德拉!答應我吧!安德拉!看在天神的份上,看在我們過去情誼的份上,看在我們都是一個孩子父親的份上!我求您斬下我的頭顱,放過她們三個人吧!”那個男人微笑着,向面前如他父親一般的男人跪下,雙手背在身後,低下頭顱,心甘情願,引頸受戮。
“我隻求求您,放過她們,讓她們遠離那些該死的仇恨和肮髒的欲望。”
“——讓她們做平凡的人,過平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