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瑟芙聽這小尼姑這樣說話,隻覺得好氣又好笑,牙根都有些發癢了:“哼!你既要說出我的來曆,我又怎麼能放了你!餓死你算啦!再說了,你在我臉上塗塗畫畫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不恕聽得這話,心裡又是委屈,難過道:“明明是你先欺侮我!怎麼又成了我的不是?”
阿娜瑟芙一想到那晚的事就覺得屈辱:“從小到大隻有我欺侮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欺侮我的?小尼姑!我非要好好同你算這筆賬!”
不恕叫她一番恐吓威脅,心中雖怕,但還是回擊道:“佛說:‘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你做的壞事太多了!命中該有一劫!”
阿娜瑟芙叫她這番話弄到忍俊不禁,可還是裝作動怒道:“那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你的劫數!”
不恕叫這壞女人一番話堵住,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阿娜瑟芙瞧她一臉不樂意,又想到先前在青關鎮馬車和望斷峰上的事,心裡不由一軟,思忖道:“阿娜瑟芙啊阿娜瑟芙,你同這小丫頭置什麼氣?”便又将眼一轉,索性不再理會不恕。
待到夜間,阿娜瑟芙找了處幹淨地方生起一堆火來,不恕餓了一兩日,早就沒了力氣,阿娜瑟芙先前幾日與這小尼姑約定好了,又知道她是個死心眼,便也沒再捆她。
那不恕肚中饑餓,加之路途艱難辛苦,不知不覺竟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再醒來時竟已是月上中天,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卻隻見得火堆将熄,而周遭竟無阿娜瑟芙的身影。
不恕叫那夜裡的冷風一吹,先是一怔,而後漸漸清醒過來,強忍着饑餓,撿起一旁的枯枝叫火重新燒了起來,這才環顧四周去找阿娜瑟芙的蹤迹。荒郊冷夜,隻獨自一人,不恕雖強撐住,可到底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如何不懼?心中憂怕,隻願想着是阿娜瑟芙作怪,故意躲起來吓唬她,便顫聲道:“壞、壞女人!你去哪兒了?”
可冷風隻管吹動火苗,周遭沒有半點應答,黑夜之中還夾雜着遠處野獸的吼叫聲,更叫不恕心中惶恐,不由自主想到了遇到玉樓那一晚時的花豹子,便下意識打了個哆嗦。
而正在不恕慌亂之際,猛聽得黑夜之中傳來一聲大叫,聲音慘厲,接着不恕便聽見那人口中叽裡咕噜說話,說的并不是漢話,但言辭之間也能聽得出是有咒罵之意。不恕聽出這聲音乃是阿娜瑟芙,急忙跨出半步,大聲問道:“壞女人!壞女人是你麼!”
黑夜之中隻聽得嗡嗡的隐秘聲響,而後不多時那聲音消失,旋即就聽到有人腳步踉跄行到近前,聲音已極為微弱:“是……是我。”
不恕見得是阿娜瑟芙,心中竟是分外驚喜,畢竟在這深夜曠野之中獨自一人實在可怕,這是身邊有人陪伴,哪怕這人是自己不喜的,也得以安慰了。
而阿娜瑟芙行到近前,不恕借着火光朝這人瞧去,卻見阿娜瑟芙一張臉竟已發起腫來,一雙眼睛被腫脹的面部擠到隻有一條縫這樣大。但更為好笑的是,她的上嘴唇似乎也被叮咬,像是充了氣一樣,若是要找個東西來形容,便好似不恕瞧見那些人家懸在檐下風幹的臘腸一般,又鼓又漲。
不恕一瞧清她的模樣,先是一怔,旋即一張臉神情古怪,想笑卻又礙于一些事不敢去笑。阿娜瑟芙自诩容貌美麗,現下隻覺得臉又腫又疼,伸手觸摸便覺腫脹。她又眯着眼瞧見不恕的神情,更是惱怒,伸手将手中用葉子包了的東西丢到不恕面前,恨恨罵道:“你還笑!好沒良心!我去給你摘野果叫蟲子咬成這樣,你竟然還笑我!”
不恕見那臉盆一般大的葉子上放着青翠翠幾枚洗過的果子,水靈鮮活,瞧着甚是甘美,曉得阿娜瑟芙是為了幫自己找吃的才遭了劫難,心中不由感動,可一見阿娜瑟芙的臉,卻又忍不住笑。阿娜瑟芙見她這幅樣子,更是生氣,索性雙手抱胸,便往火堆旁一坐,再不瞧她。
不恕餓得狠了,謝了阿娜瑟芙,便取了一枚果子吃下,可吃了三顆,倒有兩顆都是酸溜溜的。但到底肚子餓,不恕隻将那唯一能吃的果子囫囵吞下,剩下兩枚隻是收在懷中,打定主意,留到日後再吃。随後對阿娜瑟芙道了一聲謝,可偏偏轉過腦袋去,不去正眼瞧阿娜瑟芙。
阿娜瑟芙見她強忍住笑意,但肩膀一聳一聳,索性豁了出去,恨恨道:“你要笑就笑!何必憋着!”話音剛落,不恕就捧腹大笑起來,将這黑夜裡的恐懼也一并驅散了。
她笑得那樣大聲暢快,阿娜瑟芙又氣又惱,捂住耳朵不去聽,等到笑過一波之後,正要扭頭同阿娜瑟芙說話,可一見她的臉,就又忍不住笑了。阿娜瑟芙氣得狠了,猛地伸手捧住不恕的臉,試圖用威懾的目光叫她安靜下來:“别笑了!”
不恕呃呃啊啊兩聲,深吸兩口氣,這才正色道:“我……我不笑了……”隻是言語之中的笑意卻怎麼也忍不住。
阿娜瑟芙惱羞成怒:“你再笑!我這就把你綁在這裡走了!叫你夜裡給虎狼吃掉!”她這一番出聲,不恕才真有些怕了,收了笑不動了。
那阿娜瑟芙叫蟲子叮咬了,臉上又辣又痛,想要伸手去摸,又不敢動,不恕見她這模樣實在可憐,心中不忍,便對她道:“你還記得咬你的蟲子長什麼模樣嗎?”
阿娜瑟芙哼哼兩聲:“爬上樹采果子的時候不小心踢到了一個東西,像是蜂巢。”
不恕啊了一聲,掰過阿娜瑟芙的臉道:“能咬成這樣的蜂……我瞧你這樣的傷,該是被馬蜂叮了。”
阿娜瑟芙素來嬌生慣養,雖然不是不能吃苦,可現下的遭遇卻更叫她感覺尊嚴盡失,病恹恹道:“那……那該怎麼辦?”
不恕道:“我師父說了,叫馬蜂叮了,需得将刺取出,而後再用醋等塗抹才行。”
阿娜瑟芙唔了一聲:“這荒郊野外,哪裡來的醋啊?”
不恕道:“這也沒什麼辦法,你先湊過來,我先把你的刺給挑拔出去。”
說話間,不恕便牽着阿娜瑟芙往火堆旁坐下,隻是那手伸出一半,不恕忽的開口道:“我、我幫你拔了刺,治了傷,你放了我好不好?”
阿娜瑟芙聽得這話,哼了一聲:“你在同我談條件?”
不恕道:“我……我……”
阿娜瑟芙道:“我要是不答應呢?你就不給我挑了嗎?”
不恕微一怔愣,而後歎了口氣道:“不,我還是會幫你。”說完伸出手來對着光小心翼翼去挑阿娜瑟芙面上的刺。
不恕模樣清麗,雖然這些日子的奔波叫她面顯疲憊之态,可她雙目清亮,沒有半點污濁,心思純善,更叫阿娜瑟芙心裡頭生出愧疚之意,她心道:“我都這樣對她了,她還能不計前嫌為我治傷。她……她真好,唉,我……我真是昏了頭了……她這樣顔色的女子,我在見明城中隻要願意,勝過她百倍千倍的都有,又何苦抓着她不放?”于是打定主意,隻要到定昆城中,就将這小尼姑放了去。但一想到這事,心中竟又萬般不舍,是以一時之間呆呆瞧着不恕,竟有些發癡了。
阿娜瑟芙一雙眼睛叫馬蜂叮到隻有小小一條縫,不恕自然瞧不清她的眼神,将刺拔盡之後,忽的腦中靈光一閃,從懷中取了那兩枚極酸的果子,心想:“既然醋是酸的,這果子也是酸的,不知能不能有一樣的功效?”
是以她将那果子在一旁用薄布裹了,用石頭砸碎,擠出汁液來塗抹在阿娜瑟芙面部被蜇傷的地方,而那果子汁液也當真有效,不消一會兒阿娜瑟芙便覺疼痛大減,面上不再像方才那樣火辣辣地疼了。于是兩人宿了一晚,一日清晨便急忙出發,往定昆城去了。
那剩餘的路途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阿娜瑟芙面上受了傷,又多虧不恕照料,但因為羞于見人,便取了衣袍一角系在面上。好在快行到定昆城時,阿娜瑟芙眼部腫脹漸消,也瞧不出什麼來。但阿娜瑟芙心知分離之期将近,心中不舍,便也漸漸少了話了。
隻不恕不知阿娜瑟芙心中思量,卻見阿娜瑟芙對自己少了些口舌之争和言語上的戲弄,心道:“人人都希望自己長得漂亮,能被人稱贊,可現下她一張臉腫成這樣,心裡有不痛快,不想說話也是正常。”轉而又想:“她這個人壞得很!巴不得她少同我說話呢!”
于是兩人各懷心思,終于在拜月會結束前的倒數第二天趕到了定昆城。
兩人進了城中,正欲找家店痛痛快快吃飯洗個澡,一進城尋了一間對街就是醫館的客店。那阿娜瑟芙想說這小尼姑已餓了許久,自己這些日子來風餐露宿也實在難受,便打算先用過飯食,再去對街醫館瞧自己臉上的傷。
兩人進得店中,就有一名店伴迎上前來:“二位來此,是打尖還是住店?”阿娜瑟芙大半張臉掩在蒙面巾後,粗聲粗氣道:“去開兩間房,另準備好酒好菜。”話一說畢,又看一眼身旁的不恕:“另外再去準備碗素面來,半點葷腥都不要。”說完就打算将手上的缰繩遞給店伴。
誰知那路走不到一半,店伴卻忽的半隻腳跨出,擋在兩人面前,笑着道:“二位,本店是小本經營的生意,有個規矩,先付賬再住店吃飯,這是老闆定下的規矩,還請兩位……兩位……”他話未說完,單手一翻,手心朝上遞到兩人面前了。原是兩個人一路上風塵仆仆,瞧着衣衫破敗,混不像有錢人的模樣,更别提阿娜瑟芙蒙了半張臉,更叫店伴擔心這兩個人是來吃白食的。這定昆城魚龍混雜,來往行人商販不少,店伴也曉得從人衣着打量,分出個三六九等來。
阿娜瑟芙叫店伴一擋,當即眉頭緊皺,隻是她一雙眼睛還有些腫,臉又蒙着,并不能叫人看透她的神情,隻是冷聲道:“你是覺得我們倆窮,怕我們賴了賬,吃白食?”那店伴心中暗道:“又來了兩個打腫臉充胖子的主。”可臉上并不表現,隻是賠笑道:“二位,實在是店裡規矩如此,我一個做小的,也實在是沒有辦法。”
即便這樣去說,可阿娜瑟芙又如何聽不出來?她是富貴出生,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若是在見明城一帶,她進去吃飯可是店家天大的榮光,又怎麼會像是現在這樣淪落到這樣的地步?隻那不恕未經多少人事,心思單純,點頭附和店小二道:“是啦,你說的也有些道理。”說罷便将頭一轉看向阿娜瑟芙。實在是因為事出突然,不恕身上未帶銀錢,她又生活簡樸,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在身上。
不恕既這樣說了,阿娜瑟芙瞧着她的臉面也要忍住,況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阿娜瑟芙下意識将手伸進懷中,想要摸出些銀錢,可摸了個空,這才想到自己走得突然,身上也沒帶什麼銀錢,便是要些能交換的貴重東西也是沒有。
思及此處,阿娜瑟芙不由心中發窘,餘光瞧了瞧店伴,而一旁的不恕也察覺到了阿娜瑟芙的窘境,正打算開口說些什麼,卻忽的從旁伸出一隻手來,那手上拈了一枚成色極好的碎銀。
那手又寬又大,保養極好,隻一瞧便知道是男人的手,而手的主人在手指上戴了枚嵌着紅色碧玺的金戒指,阿娜瑟芙轉頭一瞧,蒙面巾下的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