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靜,也殘酷,殘酷是另一種甯靜。
與貓貓狗狗們不一樣,它們無需與這方的世界進行交流,隻自顧自地遊動。
沒有人能理解那些巨大眼球中包含的情緒與情感,因為它們的形态與内核都全然不同,但每當鲸魚掠過頭頂,霧島栗月卻恍然覺得,那是比飛鳥更多的——自由。
栗月,你要自由地活下去。——他想起了繪裡曾經的話語,那樣美好的祝福。
可是,大多數人都隻能在死亡中自由,抑或,在自由中死去。
撲通。
是落水的聲音。
巨大的玻璃幕牆前,有人沉了下去。
在看清那人臉的一瞬間,他的心髒收緊了。
視線飛快逡巡,找到通往二樓的樓梯,回過神來才發現,原來他也已在水中了。
*
太宰治在水中,在遊魚的間隙裡,緩緩下沉。
冰冷的水流劃過皮膚,指尖仿佛拂過鲸魚的背脊。
骨肉在沉降,發絲和衣物卻被水流帶着漂浮,浮力和重力一同作用,撕扯,像是有兩股力量拉扯着,将下落的過程延得很長。
水面越來越遠,變換的波紋逐漸看不真切,魚群從視野中掠過,它們依舊安然地穿梭着。
而他在沉沒。
冰涼液體充斥胸腔,填滿肋骨,擠出細細密密的氧氣,
好漫長,熟悉的感覺好漫長。
但和黑暗的橫濱海不同,或許,是因為這裡水底是有光的吧。
有光的話,便連窒息似也不再那麼寂寞了。
他吐出一串氣泡。
細小的氣泡在泛着幽藍光芒的水裡,緩慢上升,它們拂過他的睫毛發絲,向他告别,搖搖擺擺地去往水面上。
不知為何,太宰治沒能閉上眼,他望着水面,帶着某種執望般的倦怠,然後,看見。
他見遙遠水光中,灰發少年向他而來,暗綠眼眸在水中劃過的流光,幾乎染綠波瀾。
對方奔赴而來,像炮彈一樣,一頭撞入了他懷中。
雙手從腋下穿過,緊緊環在腰際,帶他上浮。
*
在鸢眸阖上的前一秒,霧島栗月抓住了對方,像是抓住一片林間薄霧。
很快,穿着潛水服的工作人員遊了下來,将他和太宰治一起撈了上去。
用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毛巾擦了把臉後,總覺得鼻尖萦繞着一股怪異的水腥味。
工作人員還在連連道歉着...
天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道歉,明明是太宰治自己跳下去的。
回過神來時,他已經拉着對方一路到了停車場。
冷風一吹,太宰治打了個哆嗦,語調依舊是慢悠悠的:“哎呀,真遺憾,本還以為可以葬身魚腹的。”
他一邊說着,一邊抽回手,去拉車門。
卻沒有抽動。
霧島栗月這才反應過來,他還拉着對方,但...
隻要一想到對方被吞下,被魚尾擊碎,變成蒼白或血腥的屍體,恐懼就無可抑制地地升起,
像火苗一樣,在他腹腔中燃燒,在血肉灰燼中瘋長。
即使大腦清晰地知道,那箱中裝的大多都隻是濾食性生物,是不會主動攻擊的大魚,然而,百分之一的小概率差池可能,依舊讓他膽戰心驚。
他意識到自己生氣了,而且這怒火來得毫無道理。
迄今為止,這個人不就是這樣存活的嗎?
在生與死的邊界遊移,對死的渴求幾乎已成了組成他的一部分。
明明早就知道,明明早已知曉。
況且,選擇生存或死亡,本是一個人最基本的自由,旁人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去阻攔,置喙。
也,沒有任何理由去為此而憤怒。
這并不理智,情緒是異能無效化開啟的無謂幹擾,是判斷的錯誤,是完全的,不必要。
就如他此刻站在這裡,毫無意義,隻是對時間的浪費。
無法平息,卻,并不想克制。
比起去克制,他更害怕在松開手的那一秒,這些情緒便全然消散。
什麼也沒有得到,什麼也沒有發生,什麼也沒有求證,隻是普普通通地,煙消雲散。
憤怒與恐懼會平息,什麼也不會留下。
“别動,讓我生完氣。”他緊緊攥着太宰治的手,指尖用力到發白。
什麼也留不下的話,下一次他還會為此恐懼嗎?
如果連失去也感受不到...
*
溫度從指尖傳來,太宰治有些怔住。
在他面前,少年大半輪廓都隐在暮色裡,灰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鼻尖凍得通紅。
對方滿身狼狽,但,不知為何,他卻不合時宜地覺得——昳麗,
美麗而神采飛揚的樣子。
像是有冷火在燃燒,少年看過來的眸中盈着滾燙的碧波,如覆雪林間,一汪凍不冷的熱泉。
原來,這個人也會有這樣真實的表情嗎?生動得不可思議。
心間忽像是被撓了一下,癢酥酥的,胸腔也跟着震動起來。
于是,空氣中劃過了輕笑,低行飄蕩,
太宰治握住少年的手捏了一下,語調溫和:“别生氣了,下次一定提前告訴你,好不好,嗯?”
句末輕揚的鼻音像爐火邊撒了可可碎的曲奇,又暖又甜,簡直膩人。
什麼鬼?
所以這是[我知道錯了,下次還敢]的翻版嗎?
但...
霧島栗月看着面前笑意清淺的人,發現自己好不容易積攢的怒氣早就不争氣地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