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英年紀大,越發淺眠,睡夢中感覺到有人回來了。
她睜開眼睛,戴上老花鏡,外孫剛從外面回來呢,站在那,沉默着。
遊鴻回房間拿了一條毛毯,坐在張榮英旁邊,把毛毯蓋在她身上,“外婆,去房間裡睡吧。”
“今天不在你媽那過年?”
“不去。”遊鴻很快繼續下一句,“以後别讓我去了。”
張榮英愣住,心底歎口氣,面上不顯,換成輕松的語氣,“好,以後就陪我這個老太婆過年喽!”
遊鴻緩了幾秒,柔聲道,“好。”
主持人倒數着新年的鐘聲,電視屏幕的時針走向數字十二,鞭炮煙花在窗外綻放,響徹整夜。
爆竹聲中一歲除,年年如此。
張榮英有一個女兒,丈夫在女兒剛出生那年從高架上掉了下來。工地事後,賠了一點錢,辦完喪事,剩下的賠償款隻夠買一罐奶粉。
張榮英咬咬牙,向别人借錢開了一家副食店,在居民樓附近,不愁客源,日子後面也是越來越好了,不少人給她介紹男人,她拒絕了,怕女兒接受不了。女兒長大了。
有一天,女兒回來說自己談戀愛了,希望張榮英可以見見她的男朋友。
一席飯過後,回到家,張榮英說她不同意。
活了這麼多年,做了這麼久生意,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張榮英一眼就能識破人肚皮心窩裡裝的東西。女兒找的這個男人,精明樣小氣腸,不靠譜。
張榮英急性子暴脾氣,女兒也随了她這毛病,和她吵了一架,離家出走了。張榮英氣急了,一時出口,“你要和他在一起就别認我這個媽!”
女兒照做了,再回來,帶着一個小孩。
張榮英嘴硬心軟,畢竟是自己女兒,誰曾想第二天女兒留下一張紙條,走了。
“媽,這麼多年我對不起你。”桌子底下壓着兩千塊錢,不光錢留下了,小孩也留下了。
張榮英閉上眼,養遊鴻,一溜煙,遊鴻都這麼大了。
某天午後,一個全身大牌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走進店裡。女兒回來了,說她結婚了,發達了,要帶走遊鴻。
張榮英不肯,卻認真地問遊鴻的想法。遊鴻頭也不擡,“我要跟着外婆。”
後來,張榮英的賬戶總是每個月都能收到一筆彙款,女兒給的撫養費。她沒有讓遊鴻與女兒聯絡親情的想法。她還在呢,遊鴻永遠有家。
直到一次在廚房洗菜,腳滑摔了一跤,暈了過去,再醒來是在醫院,這幾天遊鴻忙前忙後,累得趴在床邊睡着了。張榮英看着眼淚一流。
對啊,她忘記了,她老了啊。人一老,便慢慢不中用了。
以前摔一跤,還能站起來。現在摔一跤,怎麼,怎麼會暈過去呢?
張榮英咬着牙,咽下喉頭的陣陣哽咽,後背的衣服被汗打濕。
自從那次,張榮英想,得讓遊鴻多和他母親走動。因為她老了,總有一天會死。她死了,遊鴻就沒有家了。
縱然遊鴻不願意,但總比沒有親人好。以後的日子,最起碼還有人幫襯着。
大年三十這天,張榮英說讓遊鴻去他母親家裡過年,第一次,祖孫倆沒在一起吃年夜飯。
張榮英知道女兒再婚又有了一個小孩,從遊鴻的态度也能知道,那邊的估計不怎麼接受遊鴻。每年暑假那幾天跑回來了,今天大年三十又跑回來了。
遊鴻說,以後别讓他去了。
第一次這麼直白的說出來,以前還會找理由,現在直接表明态度,我不願意去,他們也不喜歡我。
遊鴻小時候一直很安靜很聽話,讓他守店,他會一直乖乖地待在那裡拿着一本書看。遊鴻也很聰明,不用張榮英教,就學會了數錢、收錢、找錢。
後來開始調皮一些,張榮英倒是松了一口氣,這個年紀活潑一點好,才像一個小孩該有的性格。她知道遊鴻交了個朋友,信裡的朋友,每次去郵局回來都會揚着笑臉。
小時候遊鴻慣會隐藏自己的想法,像蚌似的,逼迫一番才會張開殼。不管張榮英做什麼菜他都說好吃,一次放鹽看成了糖,遊鴻吃下去,張榮英問味道怎麼樣,他一如既往說好吃。
有一年中秋節,店裡收入翻了個倍。張榮英收了鄰居送來的兩瓶米酒。晚上在院子裡吃飯,見遊鴻瞄了好幾眼,張榮英給他倒了一小杯。米酒甜,不比白酒辛辣,度數低,但遊鴻還是醉了。
遊鴻從小豆丁點大長到她腰這麼高了,睡覺卻喜歡縮成一團,從來不講夢話,喝醉了兩臉酡紅倒是吭聲。張榮英湊過去,聽見他哼哼,“媽媽為什麼不要我……”
小孩眼睛惺忪,伸出胳膊摟住張榮英的脖子,呓語道,“我會自己穿衣服,刷牙洗臉,沒人要我……
張榮英紅了眼眶,輕拍着遊鴻的背,哄道,“外婆在呢,外婆在呢。”
張榮英覺得女兒的婚姻失敗很大一部分原因歸結于她,這麼多年她慢慢改變自己的暴脾氣。
附近新建了一個公園,店裡的生意也越來越好,店面擴大規模。每天晚上打烊,她都得戴着老花鏡認認真真地記賬,每一筆都用筆寫在本子上。
這些錢除去生活開支,她都存在一張銀行卡裡,日後留給遊鴻。讀大學,買房子,戀愛結婚……總需要一筆錢來支撐。
張榮英數着日子,翻看日曆,一天天這麼過下去。她多麼希望上天保佑,能擁有足夠長的倒計時,能陪遊鴻再久一點,親眼目睹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