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李硯書一進來就眼前的景象勾得多看了幾眼。
一盆盆開着白色小花的矮植被整齊地擺在階上,比起大紅大紫的花兒們,倒是清雅别緻。
隻是這樣,終究是“風雅”得有些過頭,絲毫不像是富甲一方的府邸後院該有的樣子。
“此花喚作六月雪,因白色花朵小而密,風起時,似雪花飄零,故而得名。”鄭諸義解完惑,輕手扶了扶手邊那盆有些斜出的花,“李小姐若是喜歡,挑幾盆看得上眼的帶走就是。”
順着鄭諸義的動作看去,李硯書留心,才發現其實裝花的花盆才是重點。她要是沒看走眼的話,這些花盆全都是由上好的整塊玉石雕砌而成,上面還有各種圖騰文字,而這還不是最令人咂舌的。最令人咂舌的是,這些樣式精良,還刻有圖騰文字的花盆用料似乎都是上好的玉石。
李硯書又湊近了看,發現果真如她所想,不僅花盆全是玉石做成,甚至連玉石材料都不一樣。她雖說不上全部認得,可是這裡面的綠松石、桃花玉、商洛翠玉、丁香紫玉等,她卻是不可能認錯。這裡面随便一樣都是令人哄搶的寶玉,可這鄭府卻用來做花盆!
一眼望去,這一庭院的玉石花盆,至少不下百個。
李硯書收回之前的話。
她道:“鄭員外客氣,隻是無功不受祿,這般……美的花,叫我怎麼敢據為己有。”
鄭諸義蹲下去,卻道:“李小姐怎知是據為己有,而不是天意呢?”
李硯書面不改色,道:“願聞其詳。”
鄭諸義拔了一株野草,道:“此花産于蘇杭,潮州等南方一帶,鄭某也是花了大力氣才将它們移了過來。它們因經曆拔根之禍,曾一度枯萎。好幾次我以為沒救了,可能是命不該絕,一場春雨過後,它們竟又奇迹般地活了過來。”
說到這,鄭諸義站起身,看向李硯書,道:“這難道不是天意嗎?”
丫鬟遞上幹淨的帕子。
李硯書微微愕然,道:“鄭員外是想說,從您将它們移栽回來,枯萎,春雨,再到我今日過來瞧見這滿園春色,皆是天意?”
鄭諸義不置可否。
李硯書笑了,她道:“您将它們從千裡之外移栽到雍州,再到悉心照顧,這些可都不是天意所能為。我雖不懂花草培植,卻也知道,花開百日的前提是離不開花匠的日夜照料,絕非‘天意’二字就能達成。”
鄭諸義擦了手,丫鬟上前接過帕子,退至一旁。
“實不相瞞,在今日之前鄭某是不信天意的。”鄭諸義道,“可我在聽見李小姐這番話後,卻無比堅信,正因為有李小姐的到來,這些如蝼蟻般的花朵才得以存活。若李小姐棄它們而去,他們怕是很快就會再度凋零。”
李硯書道:“鄭員外這說的哪裡話。”
“李小姐莫非是嫌這花底下的泥會弄髒了小姐的繡鞋?”鄭諸義突然道。
“髒鞋倒是不打緊。”李硯書走上台階,“就怕一腳踩下去,底下不知是泥還是花兒。”
李硯書轉身站定,帶着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道:“比起天意,我更信事在人為。”
……院中靜了片刻。
鄭諸義向李硯書拱手行了一禮,擡頭道:“我代唐家家主唐微,懇請李小姐出手相救!”
他說話間,原本侍候在一旁的丫鬟奴仆全部退到院門後。
如此,李硯書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拾階而下,道:“鄭員外還是先帶我去見見唐家主吧,有些事還是得本人說才行。”
鄭諸義領她進了内院,一推門一股濃郁的藥味撲面而來。
李硯書下意識掩鼻。
房内伺候的丫鬟撥開帷幔,李硯書就見到一張如谪仙般的側臉,不用猜她就肯定這人就是唐微。
那位許縣尉倒是沒有誇大其詞。
這唐微本就長得極好,受傷臉色蒼白,再加上歲月靜好地躺在哪,整個人瞬間就有了一種若有若無的仙氣兒。
李硯書跨過門檻,再一擡眼,就見原本還躺着的唐微已經顫抖着半撐起來了。
鄭諸義連忙上前扶他,唐微卻死死盯着李硯書,嚴格來說是盯着李硯書的衣服。他忍不住咳了起來,一隻手死死抓着鄭諸義的手。
“……你,你是?”
李硯書上前道:“李晗見過唐家主。”
唐微有一瞬的迷茫,他不記得唐家弟子裡有面前這個人,可她身上穿着的分明就是唐家……
“她不是你唐家弟子,至于為什麼會穿這身衣服,皆是因為唐易。”鄭諸義道。
聽到唐易的名字,唐微倏地看向鄭諸義,連咳嗽都停了,但也僅僅是停了一秒,而後咳得更兇了。
“唐……唐易……怎麼了?”
這時丫鬟端了藥進來,鄭諸義趕緊接過給唐微喂下。
李硯書靜立一旁,待唐微緩和後才道:“我乃渭陽王之女,昨日見唐姑娘久久立于食易樓前,且形容憔悴,問過才知她是唐家之人。隻是當時天色已晚,唐易姑娘孤身一人在外恐生危險,故而留下多看了一會兒。卻不想遇到了同是唐家弟子的幾人,隻是那幾人對唐易姑娘似乎有所誤會,因而對唐易姑娘也無甚客氣。”
“渭陽王之女……”唐微面色蒼白,撐着鄭諸義的手就要坐起來。
鄭諸義按住他,給他喂下一顆定心丸,道:“李小姐确是渭陽王之女。”
話畢,唐微怔了怔。
他看了眼李硯書,又看向鄭諸義,最後垂下頭,扯了扯嘴角,輕聲道:“你要做什麼?”
此話一出,李硯書和鄭諸義皆愣了片刻。
唐微再次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不同于上次的平靜,這次他的語氣裡明顯有了幾分生氣。
鄭諸義幾乎是在唐微再次開口前就反應過來,他的拳頭一下就捏緊了,但還是極力克制着,道:“我要做什麼?自然是為你報仇。”
唐微又躺了回去,閉上眼,道:“我不用報仇。”
鄭諸義一拳砸在床上,道:“混賬!你忘了唐易是怎麼被人所害,行為癡傻?你忘了那些被做成藥人,不人不鬼的人?你忘了你的腿為何而斷,險些送命的嗎?這些你都忘了?你忘得了嗎!你知道唐易在你昏迷失蹤的這一年,曾無數次站在之前你讓她等你的那個位置,每每一站就是好幾日!你知道這一年來雍州有多少人失蹤無故失蹤、生死未蔔嗎?人命非草芥,這話是你說的!”
唐微睜開眼,一滴淚從眼角滑落,他自諷道:“是啊,是我說的。可我如今……又能做什麼呢?”
憑他如今殘廢之軀,又能做什麼呢?無非是蜉蝣撼樹,徒惹笑料罷了。
“你……”
鄭諸義說不下了,恨恨撇過頭。
“您能做的可不止于此。”
一直沒說話的李硯書突然開口,正聲道:“其一,唐易豆蔻年華為人所害,餘生盡毀,下毒之人其心可誅。其二,活人為引,制成藥人,駭人聽聞。如果我沒記錯,此乃秦末惡習,我朝早已明令禁止。其三,多人失蹤,生死未蔔,這就意味着多少家庭因此支離破碎,生離死别。以上種種,無論哪件,都應該深究到底。若是放任不管,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因此喪命。唐家主神醫妙手,曾許華佗在世,救過的人數不勝數,難道今日連自己都救不了嗎?”
李硯書接道:“先秦史學大家左丘明即使雙目失明,最終也編纂成《國語》,垂馨千祀。也就有了後面司馬遷說的‘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再有孫膑受刖刑,他沒有因此萎靡不振。田忌賽馬,圍魏救趙,脍炙人口。他們都曾身陷囹圄,舉步維艱,但他們都不曾因此放棄,他們不僅活了下來,反而比尋常人活得更加精彩。司馬遷說‘孫子膑腳,而論兵法。’又何嘗不是在跟天底下所有身體有憾的人說,自救方能不息。”
……
一炷香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