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禱天祭禮的日子。
換而言之,是給卡厄澤祈求晴天的重要時刻。
在神殿的後殿、那個極少有人被允許進入的區域裡,白石水池中盛開着睡蓮,花莖在水面上蕩漾起細小的波紋,一個薄瓷香爐淺淺地漂浮着,檀木安靜地燃燒。
鎖海跪坐在池邊,緊閉雙眼,雙手交握,進行祭禮前的瞑想。
一切都正如往常,然而今天,他卻始終無法沉下心。
……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在最近的幾天裡,這種感覺一直如影随形。
“怎麼了?今天的你,怎麼如此靜不下心?”
有什麼人的倒影出現在水面上,輕輕地開口問他。
那是個黑發男人,面容模糊不清,隻有一雙如天空般的眼眸。
“兄長……!”
鎖海低下頭,順着聲音望去,不由得眼睛一亮,連聲音也響了幾分。緊接着,他沖着水面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去觸碰那水中的影子。
隻可惜,他什麼都沒碰到。
也許是擾動,又也許是那倒影的确勾起了唇角,“時間已經到了,不要迷茫了。快去吧,到你的子民那裡去。”
眼看對方的輪廓開始消解,鎖海猶豫了幾秒,最終急切地開口,“等一下……兄長、不,哥哥,今天的祭禮,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嗎?”
“你知道答案的,不是嗎?”
水面上的倒影徹底消失了,但是歎息聲卻傳入鎖海的耳中。
“……不要被思念蒙蔽了雙眼,這樣邪魔就會乘虛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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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鎖海睜開雙眼,意識所塑造的幻境瞬間消弭無蹤。
有人走到他的身後,手中提着花籃,微微欠身道,“大人,時間快到了。”
“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邁開腳步。
全鎮裡的居民已經在神殿附近等待,年輕人身穿白色亞麻外衣,佩戴黃銅制成的吊墜,手腕上纏着粉綠相間的月見草鍊,手中握着明燈水仙;而地位較高的長者,則額外戴了花冠,身披金線鑲嵌的外袍。
淡淡的花香蔓延在陽光與空氣中。
看見他後,人群安靜了下來,不約而同讓開出一條通道。
鎖海卻沒有立刻前進,而是站在原地,環顧四周,最終在角落裡找到了那兩個人。
他們是前幾天剛剛來到這裡的旅客,其中白發銀眼的高個青年自稱雷納托,雖然表面看似冷淡,但内裡卻似乎很熱心,曾經幫他制備過這次祭禮需要用到的藥草。不僅如此,在彩虹集市上,他們也有過一面之緣。
但是他的目标,卻不是這個人。
鎖海從助手手中拿過花籃,在鎮民略帶驚訝的目光中,偏離通道,穿過了重重人群。
“我記得,你是叫安德烈?”他微笑着問眼前的人。
“……?”
面對突入其來的關注,雲栎有些不明所以,一番左顧右盼後,才是試探着開口,“對,我就是。”
鎖海注視着對方的雙眼,某種強烈的感情湧進心髒。
在幾天前,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叫“安德烈”的遊客之時,他就瞬間注意到了對方的雙眼——無論是那純淨的藍色,又或者那彎曲的弧度與眼神,都和他記憶中的兄長别無二緻。
“這支花,還請你能收下。”
鎖海在花籃中拿出一支明燈水仙,遞到了雲栎的眼前。
群青低頭看向花籃,發現那裡本就隻有兩支這種花,看來是對這個祭禮有着特殊的意義。
雲栎也很快意識到這一點,有些不确定地問道,“給我?我真的可以拿嗎?”
“當然,作為這些月見草的回報。”
“那……謝謝你。”
眼見對方收下了花,鎖海再次笑了笑,轉過身離去。
他知道,安德烈不是他的兄長,但對方那雙驚人相似的藍色眼睛,還是讓他莫名有了一種,自己依然在被注視着的感覺。
就算這隻是幻覺,他也已經足夠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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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栎望着鎖海的背影,手中攥着明燈水仙,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四周的鎮民開始議論紛紛起來——
“鎖海先生,這次竟然把第二支花交給了他?”
“是啊,他到底是什麼背景啊?”
群青施了個靜默咒,确保周圍人聽不見對話,然後輕聲向雲栎解釋起來。
“這是此類祭禮中的傳統,主祭司會種下一株花,其中必然會開出二朵。其中第一朵由主祭司持有,會和其餘人手中的花一起送給神,而與同株的第二朵,則會交予一名參與者,也就是所謂的「千花獻神,一花予人」。”
“啊?可是我為什麼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傳統啊?”雲栎滿臉疑惑道,“我發誓在神城的時候,每次祈神可都有好好參與,絕對沒有開小差!”
群青也覺得奇怪,“這是很古老的傳統了,按道理來說,不管是神城還是守垩原,現在應該早就已經沒有這種習俗了。”
“那那那那,為什麼他要把這支花給我?”
“這我就不知道了。”群青停了停,想起先前鎖海曾流露出對雲栎的關注,不由得皺起眉。
難道說,垂天院盯上了雲栎?
“你有注意到什麼嗎?鎖海他沒有私下找過去你?”
雲栎嘴角一瞥,語氣有幾分委屈,“先生,你讓我離鎖海遠一點,我可是好好遵守了,路上遠遠看到他,就會立刻繞開。”
群青拿過那支花,仔仔細細查看後,沒發現什麼異樣,便也不能再說什麼,“既然他給你了,就好好留着吧,聽說可以帶來神的祝福。”
“原來如此,神的祝福麼?”
雲栎低下頭,唇角勾起,露出很淡的微笑。
看着對方的表情,群青扭過頭,不知是憂慮還是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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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神殿的中庭,是一座造型怪異的白色高塔,表面極為光滑,一共四面,每面大小各部不同,所以看上去不太規整——這就是這裡所供奉的神像。
“深空神族”,或者“深空”,是這個世界對神的真正稱呼。與身為後裔的神族不同,祂們本身是無定型的存在。
因此,根據祭祀者的理解不同,什麼造型的神像都有——人、獸、植物、以及幾何體。
在神像正前方,是一個正方形的祭壇,鎮民收集了不少黑色石塊,在四周的草地上擺出好幾層同心圓。遠遠地看過去,它們如同大地上的眼睛。
正午的鐘聲響了三次,表明祭禮的開始。
先是“迎神”。
鎖海獨自都在站在圓圈中央,面朝神像,雙頭合十,口中開始念念有詞。而四個副祭司則分散在周圍,手中拿着造型簡單的樂器,鳥骨與果莢相撞,獸皮與木杖相擊,奏出古樸的旋律。
“■,■■■,■■■■■■,■■■■。”
“■,■,■■■■■■,■■■■■■■,■■■■■■,■■■■。””
通常來說,這部分的歌詞的内容,多半是在歌頌深空神族數千年前改造守垩原的功績。
隻是因為它所使用的語言極為古老,甚至遠于第一個國家形成前,因此已經失傳了不少。就算是在神城,也幾乎沒有什麼人能完整地理解其中的意思。
但是沒有關系,在真正的神靈座前,不存在名為“語言”的溝壑。
神塔随着詠唱發出光茫,神歌傳入每個在場者的心中。
所有鎮民都開始跟着輕輕詠唱起來,所有人都顯得虔誠和整齊,似乎在歌聲中形成了某種共同體,神聖的氣息在彼此之間回轉流淌着。
受到影響的并不僅隻有人。
不解人語的鳥獸停止了鳴叫,變幻無常的風,似乎此刻亦駐足傾聽。
群青站在人群之中,閉着雙眼。
……好奇怪,他想。
自從來到了守垩原,他很久沒有再次認真禱告過,更沒有能再感覺到神靈存在。即使他曾受到神殿的邀請,出席了不少的祭祀活動,也從未有過此刻這種感覺。
就好像瞬間裡回到神城、回到被授予神印、接受榮譽的那天似的。
就在這麼一個偏遠的小鎮?
在如此狹小的祭壇,從如此簡陋的神歌之中?
倒不是因為群青看不起這裡……好吧,也許他的确有點傲慢。是無論是守垩原還是神城,一個祭祀的重要性,大多是以精緻程度來衡量的。
隻是鎖海别有用心……怎麼還會……
群青并不自認為是虔誠者,但想要評價一副畫作的好壞,又何需成為藝術家?他童年被寄養在修道院,經曆過此無數的禱告和神迹。
因此他不得不承認,鎖海的歌聲中沒有異心,真的隻是個懷着虔誠之心的禱告者而已……并不像是會利用祭禮,來達到私人目的之人。
而這個小鎮……也許被深空神族眷顧了也說不定,不然怎麼會讓我有這種感覺呢?
雖然不太願意相信,但他還是不由得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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