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晚照舊起得早。
搞不懂自己是如何得罪了生物鐘,哪怕這樣傷着,仍然準時準點蹦出來折磨人。
真是讓人惆怅的生理機制...
衣料貼合床品發出細碎的摩擦聲,她翻了個方向,側身觀察起了旁邊這份不做斂藏的起伏。
清淺均勻,從某個時刻開始,逐漸頻率相近。
一呼,一呼。
一吸,一吸。
直長前探的睫毛,潤澤流暢的唇形,還有随意鋪貼在面頰的散發...
饞意争先恐後地鑽進血管滌蕩全身,逼着人就範動情,仿佛一刻遲疑都是對造物者得意作品的大不敬。
以輕撫,以勾纏,以摟擁,讓那人眉頭微緊,爾後再悠悠轉醒。
她沒有那樣做。
樸晚輕手輕腳地撐着杖,克制住了攪擾那份深度睡眠的壞心思,随便換了身衣服就赤腳走出卧室。
昨晚回房時困得連洗澡都敷衍,東西自然還沒來得及收。
隻是,客廳出乎意料的整潔。
連接線被齊齊束成幾捆,和餘下的設備,手柄,光碟一并,規整地碼在昨天帶來的收納箱裡,折了兩層的廚房紙上倒扣着洗好的杯碟,就連垃圾也分門别類斂成了幾袋...
什麼時候整理的?
如此多冗雜瑣碎的事情。
還有...
她瞥見了放在台面上的首飾盒,和江芥送她的金條歪歪斜斜疊在一起。
樸晚壓根沒記住程館長昨晚說的是什麼鑽,以至于她也無從裁奪禮物的價值。
倒是最近金價漲了很多,這麼大克數,能估摸算出個大概。
下次回什麼禮好呢...
在沙發裡窩坐琢磨了好一會,直到其他卧室開始有了洗漱的動靜,樸晚才起身鏟了杯冰,噼噼啪啪地擺弄起新豆子。
出粉,輕壓,反旋扣。
沒什麼煙火氣的主廚家裡,濃縮出三杯不算敷衍的飲品。
油脂均勻光滑,顔色過渡妥帖,提萃深淺适中,隐隐帶着堅果香氣。
“嚯,這麼早就開始上班...”江芥不忘打趣老友,順手拽過咖啡豆包裝聞了聞,“剛拆的?”
幹豆似是透着股清新泥土的氣息,一下就能讓人能聯想起雨後落地的榛果。
厚重。
江芥對食物了解并不深刻,她關注的重點全在舊的那包已經拆開的豆子,同樣的包裝,剩了大半,斜在咖啡機旁。
“不是有包已經開封的?”江芥擡着眼神示意,以好友對食材的挑剔程度,要扔早扔了。
更何況樸晚向來會用完一整塊橡皮,怎麼看都奇怪。
“嗯,新拆的。”樸晚推了杯才萃好的濃縮過去,若無其事地砸掉殘渣,“另一包啊,先放着吧...”
叮叮當當,磕磕碰碰,說說笑笑,再被一聲開門後的遣聲問候打亂。
“早上好。”
緩着氣,話音恹恹,帶着沒睡醒的困倦。
一份從卧室裡走出來的禮貌問候。
“早...”
江芥眉眼彎彎,隻顧伏頭撇弄杯中浮頂的油脂,擡眼應聲之際,到嘴邊的話被生生噎住一半。
...上好。
她默默在心裡把問好的另半句補全。
主卧,從主卧出來。
江芥努努嘴,随後笑意頗深地端杯抿了一口咖啡。
看吧,看吧。
昨天那架勢是前妻,那今天這陣仗就是正室。早預料到這樣,就不該謙讓去小房間的...
這樣想着,江芥又意味深長地瞄了一眼兩人,氛圍不生焦灼,也沒了昨天的劍拔弩張和故意置氣。
“咳嗯...”她清了清嗓子,拎出一副老母親過來人的語氣調侃,“不介紹一下嗎,你們倆。”
“她呀...”樸晚不急着正經回答老友問題,就随手抄過兩份濃縮底,先後傾倒進滿冰的岩石杯。
玻璃杯表面圍裹着一層模糊的冷霧,水珠沁凝 ,貼着持拿的指尖下墜,在寬口下沿溜出一道割裂霧層的三八線。
冰塊也應景,化了棱角跌在杯壁上,就着清脆的撞擊,補了一聲短促的炸裂音。
啪——
“新豆子。”她笑意愈深,揚着下巴問向另一位剛坐穩的女嘉賓,“剛換的,要來一杯嗎?”
“嗯。”音節遞得含糊,回答也顯得甕聲甕氣。
樸晚揉了揉掌根,挑出一隻帶圖案的馬克杯,又着力擰下咖啡機的蒸煮手柄;機械過萃的嗡鳴聲嵌在袅袅氤氲裡,吵個不停。
瓷釉上印着隻盈盈笑眼的狐狸。
清晨的空氣總是清新,化成分子的咖啡因尚還餘着馥馥熱氣,這個時間段中一切的一切,都本應撥拉神經,喚人清醒。
江芥卻窺見兩人桎梏在莫名膩歪的意蘊裡。
新豆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個意思。
“怎麼不見你給我也挑個杯...”江芥嗔笑戲言,拎起手機撥弄起行業群的聊天記錄。
除了群裡同行們每天準時準點哀歎毫無自由的上班生活以外,群主也會偶爾整理近來的風向動态,以便衆人随時掌握行業脈搏。
某平台直播打假,某品牌全屋智能解決方案問世,新能源造車行業數據...盡是些無新意的“大事”,江芥快手劃過。
突然,手指頓在屏幕上。
“濱大和清水...畢業展?”
不知道哪兒吹來的動向,說是濱大今年藝術系的畢業展有意搬進清水,合着清水對外的門檻等同擺設。
群裡跟了幾句【近水樓台】的隊形感慨。
在她們這一行的眼裡,清水最是不接地氣。
跟國級展館弘揚文化軟實力的性質不同,清水是國際協會型美術館,全球同級位列的成員機構共有八個,屬于亞洲唯二,國内唯一的協會成員,在藝術界頗有些影響力和話語權。
場館一直以來嚴格秉持着協會「藝術無國界」的服務初衷,外加國際知名建築師安德魯封筆神作的美譽加持...因此讓清水接地氣這件事,也就自然成了天方夜譚。
牽一發而折損行業位望,得不償失。
更何況,濱大是綜合性學府,以工科見長,并非專門的藝術大學;繞過其他排名靠前的藝術類院校,單單找到濱大頭上,難免讓看客有了近水樓台的揣測。
“沒有畢業展,是館裡打算開放部分展品的數字版權,在這方面濱大提供了一些技術支持,屬于院校和藝術機構的合作項目...”程莫霄聲音淡淡,在一旁接過咖啡,“謝謝。”
談及工作話題,她明顯多了幾分清醒客觀。
“開放版權?”
江芥熄滅屏幕,饒有興趣地多問了一嘴。
知道這麼細,内部人員?
更好奇了。
到底是怎樣的人在和自己一身反骨的好友糾纏。
“對,開放一部分數字複制品通道,脫離版權束縛,直接進入公共領域。”
江芥把玩着杯身追問:“沒了版權,那不是随便誰都能商用?”
“理論上人人都可以下載使用,二次加工...雖說沒版權影響,但作品本身有知識共享政策的保護,商用也得要合規合法...”
沒過多解釋,程莫霄隻精煉三兩句便結束對話。
“這麼詳細,你是...在清水工作?”
“嗯,也正好在負責這件事...”
公式化的闡述,不生情緒的措辭,當事人話音一落,掐着杯柄又抿了一口。
江芥關注的重點是去年差點吃官司的“雷區”,而樸晚在一旁聽得仔細,隻因為說話的人是程莫霄。
避開了硬凹人設的行業黑話,連自己這種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界人士都能将她的回答參懂個大概。
誠然給大佬的身份點綴了幾筆平易近人的色彩。
不刻意戳破身份,上哪兒知道面前知之甚多的這位就是館長本人呢?
“這樣啊...”江芥順口應着,又側頭壓了壓聲音問向樸晚,“所以你倆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師出同門。程莫霄這般暗暗确認。
刹車踏死,猛打方向盤,把車拐進一個急轉彎。
可顯然自家戀人的反應比想象中要松快很多。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樸晚腰身稍側,舒了舒眉眼,這樣開口陳述。
好多年前,合租...女友...隐婚...什麼的。
這些個名詞和眼前的程莫霄交疊起來,好像牽纏出年少很多很多段舊時光;拿不準當下該從哪句講起,既然已經這麼直白地挑明,她幹脆也坦然笑開。
“我今天還得去店裡,回頭再和你細說呀...”
不是推辭回避話題,而是樸晚算準了這個時間點到夜露,就能少些和其他員工打照面。
要人幫忙換工作服這種事,被瞧見容易落口舌不說,還怪羞的。
送了江芥離開,兩人也準備出發去餐廳。
按理講樸晚的身體狀況不能進廚房,腳剛出了問題,後廚又熏又滑又莽撞,極易造成二次受傷。
至于對單的位置,換别人也能頂上幾天,後廚都是她一再掐齊的出餐标準,根本不會出什麼差池。
唯獨鹿肉等不及。
韓鷗臨走時說今天會帶肉樣過來,先看看質量。
新鮮肉品的話...最好不要隔夜。
也就成了非進廚房不可的理由。
廚師服褲管底部沒有松緊,餘富不出多少空間,讓樸晚自己穿的話輕重不得力,布料生煩,恨不得把底邊剪開。
好在今天有“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