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妹有太子哥哥的雲襪護佑,何須鞋子?”盛霓嘴硬。
景遲徹底勾起了唇角,從胸腔裡發出低笑,繼而伸手将兩隻可憐的翹頭履撿回來,為盛霓穿上,在腳踝處系好繩結,不松不緊,且十分美觀。
盛霓瞧得呆了。
“太子哥哥怎會……”
怎會有這樣好的手藝,這不該是一個群婢環繞的皇子能掌握的技能。
景遲再次笑了起來,付春在旁瞧着簡直毛骨悚然,他一整年都不曾見主子笑得這般頻繁。
景遲道:“若有朝一日出征在外,或身陷敵手,連鞋子都不會穿,該叫敵人笑掉腦袋。”
盛霓耳尖更紅,赧然地嘟囔:“臣妹這輩子都不需要出征在外,不會穿便不會穿吧,隻要今日太子哥哥不再笑話臣妹,不會有其他人再有機會嘲笑臣妹的。”
景遲見這小公主居然絲毫不知“悔改”,愈發失笑,連向來幽沉的星眸都含了些暖意。
回到内室,盛霓将枯花的樣子仔細畫了下來,景遲親自領她進入藏書的萬卷閣,帶上識文斷字的幾個内侍,同她一起查找記載。
望着浩如煙海的藏書,盛霓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按着編目一排排找過去。
景遲好整以暇地瞧着她前前後後穿梭的小身影,唇角微勾。
付春悄無聲息地走近,躬身低聲道:“主子,您方才又動用了内力,是否回房稍事休息?這裡交給奴婢,待嘉琬公主看累了,奴婢便去禀報主子。”
景遲漫不經心地擺擺手,示意無礙。
付春不敢強勸,眼底的陰翳卻更加深重。
主子自是體魄康健、内力深厚,論實力不輸大内高手。
可難就難在,當初為了壓制劇毒,強行修習羲和功法,損傷了丹田,是以每當耗力過甚,便會持續數日丹田劇痛,已成痼疾。
付春瞧主子雖嘴角上揚,下颌卻分明咬緊,自是尚未複元便施展輕功的緣故。
那小公主從假山上摔下來,自有他那兩個在場的義子接着,還真能摔死不成?
這些想法付春自然不敢宣之于口,看主子沒有要休息的意思,便默然退到一旁聽喚。
景遲見盛霓一連翻過十幾本書,眼看着填了一腦袋漿糊,這才從一排書櫃後轉出身來,不緊不慢地道:“孤查到了,嘉琬想聽嗎?”
盛霓聞言杏眸一亮,不疑有他,迅速放下手裡的書,快步趕上前來,“還是太子哥哥厲害,是哪本有所記載?”
景遲兩手空空,道:“孤過目不忘,看過便記下了。你忙了半日,想必早已餓了,回寝殿,邊用膳邊說。”
盛霓這才發覺窗外暮色四合,自己已前前後後轉了許久。她擡袖擦了擦額角的細汗,果真是寒氣祛除,忙活起來竟出了些薄汗,通體暖和舒暢。
盛霓跟在景遲身後,看着他單手負在身後的挺拔背影,忽然又感到了那種莫名的熟悉。
不對,太子哥哥的儀态是徐首輔親自教導過的,行動如流水涓涓,坐立如青松翠柏,端的是文雅無雙,她并未見過第二人有如此氣度。
便是徐九公子,也算文士名流,相較之下,飄然有餘,沉穩不足。
謹王姐夫,端方有之,欠以靈動。
還有白夜……
盛霓不知自己怎會聯想起一個下人。
白夜雖是家臣,卻氣宇卓然,言行裡有股子利落英武,又不似尋常行伍粗人,多了幾分清濯幹淨的文質之美。比起太子哥哥,失了那份渾然天成的威壓之勢,更添幾分灑脫純粹。
胡思亂想着,盛霓跟随景遲回到了寝殿。
晚膳就設在寝殿正廳。
簡素細膩的白瓷蓮花碗裡盛着鮮紅清亮的液體,仿佛融化了的極品紅寶石,散發出甜果的清香。
盛霓舀起一勺淺嘗了一口,果然是石榴汁,難得濾得如此幹淨剔透。
“太子哥哥很喜歡吃石榴吧?”
自從姐姐去後,盛霓就鮮少同旁人一桌用膳了。燕京習俗常将同桌而食作為深談的重要場合,此時此刻總該說點什麼才對。
今日整個下午太子哥哥都在陪她,若一直糾纏太子哥哥聊姐姐的事,隻怕不大禮貌,索性從眼前的石榴找到話題。
景遲并未動面前的石榴汁,隻夾了一口細如雨絲的涼制羊肉,“算不得喜歡,母後生前偏愛,撷霞園便一直種着。”
“噢……”
原來是先高皇後的愛物,聊寄舐犢之情的載體。
盛霓不禁按了按胸口的位置。她已将姐姐留下的南陽玉金鎖項鍊戴在身上,再也不讓它離開自己,直到,解開謎題。
“斓曲花的汁液有劇毒。”景遲忽然道。
他又夾了一小口切得極細的羊肉絲,肉絲上蘸着均勻的蒜末醬汁,明明美食當前,他的神情卻冷峻得令人生寒。
“融入血液,使人心跳加劇,繼而胸悶氣促,最終心悸而亡。”
盛霓脊背森然,握着銀箸的手不自覺發顫,銀箸發出快速磕碰的細響。盛霓将銀箸放下,手心已然出了一層冷汗。
“然而,少量的斓曲花汁液并不會緻人于死地,須得一次性大量服用,或是短時間内多次服用,才能達到緻死的效果。”
“太子哥哥是說,我姐姐并非死于先天心疾,而是死于斓曲花之毒?”
盛霓隻覺渾身的血液都已凝固。
“據孤所知,嘉儀公主的心疾并不嚴重,隻是較之常人更易心悸氣喘而已,這些年用心調理,幾乎沒有暴發之虞。”
“親王離京督軍,随行護衛自不會少,孤一直在想,謹王夫婦會在多近的距離遇到多麼兇猛的野獸,才會緻使一品王妃驚懼至斯,心疾發作而落水?”
“斓曲花,喜溫暖潮濕,多見于——川芎澤一帶。”
川芎澤,當年謹王一行途經之地,更是嘉儀公主落水失蹤之處。
方方面面推想下來,嘉儀公主當時八成便是中了斓曲花之毒。
至于她最終死于純粹的毒發、先天的心疾還是落水的窒息,目前不得而知。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下毒之人的目标顯然是取嘉儀公主的性命,是直接死于斓曲花毒還是間接死于斓曲花毒,于下毒之人而言想必并不重要。那個人想要的,隻是結果。
盛霓雙手捂住耳朵,緊緊閉上雙眼。
景遲的聲線那樣清晰冷靜,将複雜的邏輯一層一層推演出來,幾乎還原出了血肉模糊的真相。
在這整整一年的時光裡,盛霓從未想過,姐姐興許是被人害死的。
如今事情已然明晰,她隻要一想到姐姐當時的驚懼和痛苦,便覺無法呼吸。
“現在尚未确認的是,嘉儀公主是何時将項鍊中的珍珠換成斓曲花的。”
當她進行替換的時候,一定已然發覺自己身中劇毒。那麼,這個時間點至關重要,隻有确認了時間節點,才能查出嘉儀公主此前具體接觸過什麼人,縮小追查範圍,繼而揪出兇手。
“不要再說了……”盛霓痛苦地呢喃,“不要再說下去了……”
盛霓蓦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偌大的東宮,此刻仿佛一頭吃人的猛獸,所有鮮血淋漓的真相都将在這裡被掘出,然後皮開肉綻地暴露在她眼前。
如果可以選擇,盛霓甯願自己從來不曾發現過那朵枯死的斓曲花。
這朵花背後的謀殺像一把鋒利的長劍,生生刺進她心口,洞穿她的身體,将她全部的體溫盡數抽離。
盛霓隻覺頭暈目眩,推開想要攙扶她的内侍,踉跄兩步扶住寝殿的門框,身子沿着門框的支點緩緩滑落,最終蹲在地上抱膝縮成小小的一團。
為什麼,有人處心積慮地要害死姐姐?
姐姐半生規矩度日,從未有過非分之想,究竟得罪了什麼人,竟引緻了殺身之禍?
冷,剝皮剔骨的冷,從心底裡蔓延出來,使她整個人顫抖不已。
不知過了多久,一件厚實的鬥篷披在她肩頭,一雙有力的手将她扶起,替她在頸前系好了鬥篷的帶子。
這是一件樸素的氈毛鬥篷,于盛霓而言長到曳地。
盛霓自幼玉食錦衣,所見所聞亦都是鐘鼓馔玉,從未見過如此寒酸的料子。
她還保持着清醒,看到這粗糙料子的瞬間,一下子從沒頂般的恐懼裡被拽回了現實。
盛霓擡眸,看到了白夜那張清俊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