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慧公主府内,衣着錦繡的下人們正有條不紊地收拾箱籠,眉宇間的愁容仿佛燕京陰沉的天色。
這時節,燕京城各大府邸已陸續在收莊子上的産出,一車一車的年貨從角門運進高牆。
唯獨鐘慧公主府冷冷清清,反而在籌備遠行。
“小殿下,不好了!”
大婢女晚晴腳步匆匆,穿過長長的描金彩繪連廊,往寝殿快步走去。
晚晴繞過内殿次間的落霞秋水立屏,來不及站定就疾聲道:“小殿下,趙統領拿了調令前來辭行!”
寝殿中暖暖的梨月香清甜溫軟。
服侍公主喝藥的小婢女聞言手一抖,險些把托盤打翻。其餘婢女也紛紛面露驚愕。
鐘慧公主府衛隊大統領趙雙全,掌着全府上下的安危,突然請辭了?
嘉琬公主盛霓一張小臉稚氣未脫,聞言并未驚惶,垂目遮住眸中情緒。
她從容地把藥碗放回托盤,拈起一顆蜜餞放進嘴巴咀嚼,讓甜味覆蓋了湯藥的苦澀。
晚晴忍着哭腔繼續禀報:“趙統領已帶了調令來,府裡卻尚未接到繼任替補的安排。月底便要啟程南下,我們沒了衛隊統領可怎麼辦呢?”
若換作尋常公主府,配套班子這種小事自有宗正寺盯着,更有公主的母妃親自操心。唯獨鐘慧公主府,自開府之日起便是自生自滅的。
畢竟此間主子的身份實在特殊。
盛霓早已算不得什麼皇親國戚了,不過是個得了封号的前朝遺孤,若把短暫的僞朝也數上,便是前前朝的舊皇族。
新朝的衙門但凡有點眼色,是絕不會對這座公主府表現出盡心的。
趙統領一走,短短數日内,宗正寺不可能費這個心補上空職。
也難怪婢女們都慌了神,十幾日後,盛霓就要南下金陵參加祭天大典。遙遙兩千裡,她大病初愈,這一趟遠行本就艱難,若衛隊統領撂挑子,一路上的安危便更加沒了保障。
盛霓的神情卻是超出年齡的沉靜,她鎮定地漱過口,用絲帕抹抹唇角,軟聲吩咐:“領趙雙全到前殿等我。”
嗓音還是一貫的甜稚,淡然的語氣卻莫名叫人心安。
服侍進藥的小婢女們見公主并不着慌,心神稍定,如常地收拾妥當退了出去,另有婢女端上溫水為盛霓淨手。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怎麼不着急呢?”
孫嬷嬷看不下去,急得汗都要下來。
她家小殿下本就年幼嬌怯,大病一場後更加安靜少語,甚至聽到這麼大的事連點反應都沒有,真個急死人!若大殿下還在世,定能立馬拿捏住那姓趙的!
孫嬷嬷苦口婆心道:“小殿下,趕緊想法子留住趙統領吧!他這種男人,所求無非仕途與金銀,咱們府上給不了他仕途,金銀還是有的,至少求他保咱們平安抵達金陵再回到燕京啊!”
盛霓乖巧點頭:“嬷嬷安心。”
她不緊不慢地命婢女替自己更衣,看向銅鏡中映出的自己。
十五歲了,兩腮還有未褪的嬰兒肥,即使不笑也沒有什麼威嚴,怎麼看都隻是個軟糯可欺的少女而已,就算故意穿上花青、黛綠這樣顔色穩重的衣裳也無濟于事。
盛霓暗自歎了口氣,命衆人都退下,隻留晚晴一個。
雕花殿門一關,孫嬷嬷蒼老的哭聲就從外面傳來:“這個混蛋趙雙全!若小殿下路上有個什麼三長兩短,老奴可怎麼向去了的大殿下交代啊!”
哭聲漸遠,大約是被小婢女們勸走了。
盛霓坐在妝台前,擡起隻穿着天絲羅襪的秀足,輕輕踢了踢晚晴的小腿,嗔道:“你啊,有什麼話不能單獨與本宮說,孫嬷嬷年紀大了,何苦當着她的面叫她擔心。”
晚晴垂下頭,悻悻道:“聖上突然命小殿下南下祭天本就古怪,奴婢心中不安已久,又擔心路上舟車勞頓,小殿下的身子吃不消,這節骨眼上趙統領竟要請辭,小殿下的安危更加沒了着落,奴婢實在心慌,亂了方寸,是奴婢的不是。”
盛霓哪裡不懂得晚晴的一腔忠心,懶洋洋地撲進晚晴懷裡,仰起頭看她,嬌聲道:“别擔心呀,不是說過了嗎,本宮會像姐姐在世時那樣,做一個讓你們安心的好主子。本宮會保護好自己,也會保護好你們。”
晚晴聽公主說得笃定,狐疑:“小殿下已想到挽留趙統領的法子了?”
盛霓不語,隻笑笑,明麗的杏眸裡閃爍着清朗的光彩。
“走,随本宮去會會趙雙全。”
趙雙全今日連輕甲都沒穿,身形依舊顯得魁梧高大,仿佛一頭狡猾的猛獸。
一見到嘉琬公主盛霓,他立馬單膝跪地,一副不得不走的為難模樣。
盛霓在鋪着團花琉璃錦的細雕卷葉紋寶椅上落座,一雙剪水明眸清透幹淨,收在身前的雙手緊緊捏着柔緞裙裾,對比之下仿佛一頭涉世未深的小鹿。
趙雙全眼底便又多了幾分輕蔑。
嘉琬公主嬌嬌柔柔,年紀又小,不過是彰顯聖上仁德的擺設,趙雙全從沒将她放在眼裡。
好在小公主傾城絕色,趙雙全近水樓台,借着每月護送公主去普度寺上香的機會,路上偷瞧幾眼,心裡就能美滋滋一整日。
但此刻,趙雙全迫不及待地将調令遞給了婢女晚晴。
這是托了好幾層關系才弄到手的調令,憑他的能耐隻弄到了從三品侯府的護衛編制。
反正又不真的就職,隻在小主子面前把戲做足了便是,重要的是擡身價。
府中衛隊隻有他這個正統領,副職一直空缺,他一走,衛隊主心骨就抽空了,群龍無首。小公主不過是個沒出過遠門的孩子,必定不敢放他走,還不是他要什麼就給什麼?
晚晴把調令奪在手裡,狠狠剜了趙雙全一眼,轉身雙手呈給公主。
盛霓暗自深吸一口氣,端着姐姐那般氣定神閑的模樣,沉默地掃看下去。
自從姐姐嘉儀公主暴斃,她就是鐘慧公主府唯一的主子了。
能否帶領大家安全抵達金陵,衛隊是關鍵,這一步絕不能踏錯。
半晌,盛霓擡起頭,問:“本宮遠行在即,趙統領當真要在這時離開嗎?”
如軟的聲音聽在趙雙全耳中幾乎是怯生生的,他嘴角藏住興奮,搓搓大手,裝模作樣地歎氣:“末将也是萬般無奈,那邊催得實在緊,還承諾在俸祿外另行給二十兩的貼補,小殿下您看這……”
“趙雙全!”晚晴聽得柳眉倒豎,“大殿下和小殿下都待你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