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陵皇城,太極殿内一派冷肅。
衆朝臣手執笏闆,垂首帖耳,噤若寒蟬。腳邊摔碎的茶碗還冒着熱氣,謝永望跪伏階前,雙臂不住顫抖。玉階上帷幔影動,雕龍髹金的木椅危置其間。趙世方倚坐椅中,左手扶于臉前,食指輕點眉心。“一個南熒部族……區區兩千野兵,竟也能敗我大貞三萬大軍。”他幽幽道,“究竟是西南蠻子太能幹,還是朕的臣子太無能?”
話音甫落,階下朝臣黑壓壓跪倒一片。謝永望鼻尖懸挂的汗珠滴落手邊。
“陛下……”他顫聲回話,“北伐失利,軍心受挫,軍糧亦短缺不足……戈氏一族此時起兵,便是算準了這些……”
“秋收剛過,各縣倉廪充足,何來的軍糧短缺?”
趙世方問得平靜,伏在地上的謝永望卻抖得愈發厲害。
“西南本非富庶之地,各村鎮的糧食運往縣廪途中又遭戈氏劫掠,确是……确是損失慘重。”
趙世方托腮沉思。
“運糧一事是誰督辦的?”
“是……各縣長官。”
他聞言抽手一揮,淡道:“那便都砍了罷。”
階下親随面面相觑,謝永望大驚,忙磕三個響頭,急道:“陛下三思!西南如今已混亂不堪,若此時革職處罰各縣長官,人事動蕩,恐……恐生更大變故——”
“嗯,有理。”龍椅上的人從善如流,“把謝禦史拖下去斬首,賜連坐。謝府抄家,私奴發配西北。”
謝永望腦内一陣轟然,待侍衛将他拖提起身,才震悚起來。
“陛下——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求饒的嘶喊很快遠去,殿内鴉雀無聲,無人膽敢回頭。趙世方一聲短歎,對底下親随道:“傳令下去,劫糧一事朕暫不追究,但諸縣長官須得在一月内把缺的補上,否則朕下回先要砍的就不是南熒腦袋了。”
“陛下聖明——”衆朝臣的應和響徹宮殿。
上座之人從龍椅中起身。
“朕乏了。太傅留下,其餘人都散了罷。”
太傅虞高逸随禦駕回到武英殿,天已大亮。偏殿燭燈熄去大半,趙世方令宮人服侍更衣,面向屏風即見虞高逸恭敬而立的剪影。“戈氏之亂,西南各縣那幫窩囊廢怕是平不了了。”任宮人褪下朝服,趙世方不急不忙道,“你看何人還可領兵?”
“西南地形與北方大不相同,若論作戰經驗,自是平過烏氏之亂的周家軍合适。”虞高逸俯首答道,“可如今周家軍……”
“事已至此,便是你撬了他周廷晉的棺材闆,也隻挖得出兩件破衣裳。”趙世方顯出不耐煩的口氣,“我要結果,不要廢話。”
“西北尹家,或可堪重任。”屏風外的人略一思索,終于說:“自先皇即位,戍邊的便一直是周家和尹家。西太族曆來骁勇善戰,尹家大将更是其中佼佼者,若能……”
“不可。”換上常服外袍,趙世方冷冷打斷,“尹家在西北已是樹大根深,若無九弟那層姻親關系,不定早有異心。派尹家人去西南平亂,若教他們摸清地形,未必不至徒增野心。”他走出屏風,經過虞高逸身側,徑直往中殿去,“況且西太族擅長的是馬上作戰,西南山地多險峻,戈氏那幫蠻人又是從山窩裡鑽出來的,尹家不占優勢。”
虞髙逸垂首跟上,聽趙世方登上玉階,拂袖落座。
“再想。”他道,“難不成我大貞除了周家和尹家,就隻剩一幫飯桶了?”
“如此……”
宮人的腳步聲伴燈火入殿。
“陛下,下關王求見。”
“傳。”趙世方捏着眉心,“你退下罷,明日給朕答複。”
“是。臣定好好思量。”虞髙逸拱手退下,出了中殿方回身,恰逢趙世辰随宮人入内,二人互行常禮。因病告假月餘,這位下關王愈加弱不勝衣,雖從容笑語,但形容憔悴,顯是滿面不壽之兆。虞髙逸端相他一眼,喉間暗暗一笑,闊步而出。
中殿的禦窯金磚冰冷堅實,趙世辰攜戶外霜氣而入,竟未覺出一絲暖意。他頂一張病容行觐見大禮,笑臉盈盈道:“臣弟參見皇兄。”
“賜座。”趙世方随意吩咐,居高臨下将他打量一番,“九弟抱恙一月,而今可大好了?哎呀,臉色怎麼還這麼難看?”
“皇兄見笑,臣弟這身子骨哪還指望大好,能多快活一日便是萬幸了。”趙世辰擡手示意侍從上前,“本要去給母後請安,适才宮門前遇衆朝臣,聽聞皇兄今日不大痛快,臣弟便命人取了新得的棋盤過來,想着與皇兄對弈一番,也好教皇兄解解悶。”
三五侍從捧上兩隻托盤,摘去遮塵的錦緞,盤中白玉棋盤溫潤如脂,雲紋獸面的棋盒脈理堅密。一眼瞧出此玉不俗,趙世方面色稍緩,隻歎道:“還是九弟你貼心啊。”他起身步下玉階,擡手覆上趙世辰的手背,拉他去往偏殿暖閣。
接連兩年冬寒,暖閣已早早點上銀絲炭。宮人替趙世辰寬去鶴氅,奉上熱茶和糕點,将棋盤、棋盒擺上羅漢床的桌幾。趙世方盤腿入座,見那棋盤質厚色純、精光内蘊,果真賞心悅目。“這玉品相不錯,可是東南開采的貨色?”
“皇兄好眼光,正是東汶國出産的玉石,經東歲族巧匠雕琢而成。”
“要論礦冶,到底還得在東歲族的地盤。”拾一枚棋子落盤,趙世方接過晾好的茶水,“西南盡是深山曠野,千百年了,也未見掘出幾個像樣的礦場。當真是何水土養何人哪。”
“西南礦石雖少,卻多有奇珍異草。臣弟聽聞……單‘還魂草’這一項,一年便是萬金之數。”
“要麼說‘一入西南忘京都’呢。往日不知搜刮了多少到自個兒兜裡,眼下兵亂未平,那些個飯桶倒有臉來朕跟前哭窮。”趙世方冷笑,“周廷晉這一死,不但折了朕二十萬大軍,還教南熒狗崽子的口水都流到我大貞來……真是贻害不淺啊。”
思索不多時,趙世辰亦着棋,不忘調笑:“皇兄萬乘之軀,可是要鼎盛千秋的。為這等瑣事煩擾,倒教朝中能人異士躲了個清閑。”“朝廷内外,誰人閑得過你呀?”趙世方再拾出一枚玉棋,“既是來給朕解悶的,那你也替朕出出主意。朕欲撥四萬精兵平亂,這将領的人選……你瞧哪個合适?”
“調兵遣将之事,臣弟可一竅不通。”趙世辰笑道,漫不經心捧起宮人呈上的茶碗,“除卻周将軍,臣弟熟識的将帥便是嶽父了。”
“尹家肩負戍邊重任,不便調去西南。”趙世方摩挲指間棋子,“北伐戰敗,西南戰事又屢屢失利,再任命中鎮族主帥怕是會軍心不穩。你在西北也待過幾年,除了你嶽家,軍中難道就沒幾個交好的将領?”
抿一口熱茶,趙世辰擱開手中茶碗,臉上仍是笑意吟吟:“皇兄真是難倒臣弟了啊。臣弟去西北是為尋丹問道,結交的多是避世飽學之士,那裡識得什麼行伍之人。便是偶爾到訪軍中,也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六神無主……生怕那些英雄豪傑猛一磕頭,就将臣弟振下座去。真要如此,臣弟也無顔再見皇兄和母後了。”
想見他所述之景,趙世方執棋大笑。“便是你有意結交,西北也隻有遍地尹家羽翼。太祖那會兒,西太族喊得上名号的家族還有十數個,這些年下來倒是都教尹家剪盡啦……”他緩緩落子,突然身形一頓:“對了,葉家。當年那位骠騎将軍——被父皇貶去關元城守城門的那個,叫什麼來着?”
趙世辰笑容微滞,撚棋子沉吟,片晌才說:“葉聞沙。”
對面的趙世方拍案:“是了,就是他。朕記得他那兒子還在你府上,教你家世子習武罷?”不待對方回答,他已大手一揮,“葉聞沙如今可還活着?能打仗嗎?”
“這嗎……”
望那白玉棋盤一笑,趙世辰琢磨許久,終于落下一子。他起身正襟,拱手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