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行。”戴安娜張開手,面向其他賓客,“各位!這個要求很過分麼?矮人的治安難不成差到這種程度?連要求别人自證清白都不行?”
“這下麻煩了。”克勞克嘀咕着。
“是戴安娜的要求有問題嗎?”多倫撓撓頭。
“單看是沒有的,隻不過方式太浮誇,而且明顯帶有煽動成分。”克勞克指指其他人,“你看,不少客人的臉色都變了,戴安娜女士剛剛那番話是在逼矮人插手。”
種族歧視會把小問題放大,哪怕争吵雙方沒有矮人,要是處理不當,也會遭到不少非議,比如“治安糟糕”、“毫無正義”之類。
他甚至看到有幾位像是記者的人高舉錄制道具,如果這事繼續下去,矮人聚落可能會出現在幾天後的新聞頭條。
“既然如此,就讓我來處理好了。”人牆後傳來熟悉,又清冷的聲音。是那位雪精靈,她今天穿身露背黑禮服,如幽靈般在人流間穿梭。
“琺畢安女士。”鐵皮向女雪精靈行禮。
“大姐。”約拿立正,戴安娜也停下鬧騰。
“太丢人了,你們倆。我等好不容易回來一次,為何要在母親長眠的土地上争吵?”精靈閉上眼,“戴安娜,你好歹有家公司,也算有頭有臉了。為何還像無賴一樣大吵大鬧?停下吧,咱們兄弟姐妹的矛盾,之後私下裡聊。”
“是,大姐。”約拿松了口氣。
可是戴安娜還是不太滿意:“大姐……”
“停!”琺畢安走到戴安娜身側,聲音低得隻有二人能聽清,“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别讓事情太難看。”
戴安娜身體一哆嗦,偏過頭去,大步離開人群的包圍。
失去樂子的人們飛快散去,幾位矮人女仆正好推車過來,順路收走戴安娜和約拿争執時弄髒的桌布。
“謝謝您,琺畢安女士。”鐵皮松口氣,這次交流會說是交流,但其實是矮人向人類示弱的象征,在最重要的開幕式上,最好不要起任何沖突。
“無妨,家事而已,我的弟弟妹妹甚至不懂在母親的故土上保留絲毫敬重。”精靈擺擺手,“回觀衆席吧,開幕式在即。”
鐵皮走回來,從克勞克懷裡接過兒子,抱歉的笑笑:“麻煩了,我們剛說到哪來着?對!我帶你們參觀下吧,趁還有時間。”
正說着,燈光驟然暗下,高談闊論的賓客們不約而同的靜下來。
“唉,來不及喽。”鐵皮晃晃腦袋,開幕式已經開始。
燈光聚焦二樓,鐵皮的父親赤銅穿身正裝,款款走下。
“我是族長赤銅,感謝各位百忙之中參加我們矮人聚落的交流會。”
克勞克瞳孔微縮,問鐵皮:“你爸是族長?”
“是啊,我沒說過嗎?”鐵皮輕輕拍手,爽朗道,“那肯定是我忘了。”
你這忘的事可真多……克勞克默默扶額。
不過這樣能解釋鐵皮為什麼能讓他們插隊,以及在賓客特多的情況下為什麼還能訂到酒店……合着是官二代啊!
“數萬年前。”赤銅繼續他的演講,“龍是那個年代的主宰,他們生來強大、好鬥,作為最初的智慧種族君臨世界。”
“爾後,精靈征服了龍,成為第二紀元的霸主,生命樹的枝幹遮蔽西北州的每處角落,萬物都在稱頌他們的魔法與刀鋒。”
“再然後,矮人的鐵錘砸碎精靈的獵刀,熔爐的火舌舔舐生命樹的軀幹。我們掏空地表每座山峰,挖掘每處礦洞,無數鋼鐵巨獸屹立在大地盡頭,在那裡隻能看見魔力光纜的流輝,隻能聽到齒輪一刻不歇地咬合。”
他略作停頓,輕輕歎息,繼續:
“不過,我們敗了,輸得徹徹底底。輝煌的矮人紀元化作蒲公英飛散,人類踢翻鋼鐵王座,換上自己的桂冠。”
“過往的成就已是雲煙,然而,許多矮人依舊沉溺于曆史的幻夢,自欺欺人的逃避失敗的事實,自以為矮人技術無人能敵,因而夜夜笙歌。”
“我為此思考許久,是什麼讓矮人耽于安逸?該如何為停滞不前的族人們開辟新的道路?”
“最後,我明白了,答案唯有‘融合’!矮人被所謂‘先進技術’困住太久太久,看不到其他種族技術的發展,這種傲慢使我們身陷囹圄。這就是為何我要邀請庫卡撒的各位工匠,邀請各位有識之士參加這次本聚落最大的外交開放活動。”
“我希望,外來的工匠能在這些天與矮人的交流中學到許多。我相信,我們的工匠也能從外族身上學到許多。”
“願各種族友誼長存,願人們能各取所需,願聖母伊莎貝拉見證!”
“以上!”
赤銅向台下鞠躬,人們也禮貌地回以掌聲。
“砰!”
一聲巨響,大門仿佛被踹開。
克勞克有些無奈,今日的“打斷”可真多。
“已經開始了嗎,路上耽擱了點時間,實在抱歉!”
聲已入耳,而人未至,似乎是用了擴音術式。所有賓客目光轉向門外,隻看見一抹朝陽般的金芒。
不見天日的山内仿佛闖進一顆太陽,奪目又刺眼。金色長發披在肩後,血般深紅的披肩無風自動。潔白禮服輕裹那副纖細身子,襯得胸前的黑曜石胸針愈發閃耀。
克勞克很少用“美麗”這個詞去形容男人,但确實沒有其他詞句,能更準确的概括那位走入禮堂的青年。
而比起青年本身,多倫關注得更多的,是他身後跟着的人們。從服裝判斷,有仆人,也有侍衛,但無論是誰,動作都那麼平穩,毫無贅餘,就連胸前起伏也幾乎一緻,這可是連大部分軍隊都難以做到的事。
多倫把這個發現告訴克勞克,讓其忍不住皺眉。
矮人的技藝确實有名,但這座聚落畢竟隻是個小地方,真正的強者、大師與權貴應該不會接受邀約。事實上,這座禮堂裡也都隻是些小貴族和商人。
但,新進來的金發青年明顯不同,無論是那裝飾、衣袖、邊角的華美繡紋,還是身後那群散發着危險氣息的仆人、侍從,都能證明他身份的不凡。
這樣的大少爺為什麼會對小小的矮人聚落感興趣?
赤銅很快就從變故中反應過來,擊掌大笑:“聖母保佑!我們的聚落迎來一位絕頂尊貴的客人!克裡西斯殿下,我們有失遠迎啊!”
說罷,趕忙上前向青年行禮,頭深深低下去。
殿下!克勞克牙齒發緊。克裡西斯……克裡西斯!大王子克裡西斯!那不是王儲嗎?為何會出現在這?
周邊立刻有賓客反應過來,紛紛低頭行禮,克勞克拉着還沒反應過來的多倫有樣學樣。
“哪裡,我還希望赤銅族長原諒我的不請自來。”克裡西斯笑笑,“畢竟我沒有收到邀請函。”
“殿下日理萬機,我私以為您對這種小打小鬧不感興趣,所以……”
克裡西斯揮手,讓赤銅停嘴:“就當是我的小愛好吧,繼續開幕式,剛剛那番演講我隻聽個結尾,實在可惜。”
說着,自顧自走到角落裡坐下,周邊的賓客紛紛散開,給王子留出空地。
克裡西斯端起一杯香槟,倒掉。随身侍從微微躬身,從虛空中取出蠟燭、紅酒和醒酒器,輕巧無聲地拔出軟塞,酒漿升到三分之二的位置上。
赤銅盯着這位悠然自得地不速之客,額角流下汗珠,幾度想開口,卻又收了回去。
“怎麼了?繼續啊。”王子輕笑着招呼,“難不成開幕式就隻有一次簡短的演講嗎?”
侍者倒過酒,将醒酒器和酒瓶安置在克裡西斯對身的位置上。
赤銅深呼吸,擦去額角汗珠,朗聲回答:“自然不會讓您失望。”
“世人都覺得,矮人就是群除了工藝,一無是處的小個子。但我們也有屬于自己的文化,其中不少源遠流長,下面,請諸位欣賞矮人曲,‘風與冬’。”
燈光暗下,再度亮起時,奏者們于舞台上現身。
克勞克在其中看到了鋼闆女士,她托着小提琴,緊閉雙目,不知是不是意料之外的大人物讓她太過緊張,能看見握琴弓的手在微微發抖。
音樂響起,先是舒緩的調律,似有風拂過柳絮,掃起墜地青葉。曲調盤旋,便如風行高天,曲調平和,便如風點水面。回聲就是那水鏡上的漣漪,一點,擴開,碰上荷葉根莖,便蕩起千縷碧波來。
可沒人欣賞曲調,賓客都被名為王權的大山壓得喘不過氣,除了幾個膽大的:特指那些報社相關人員,正不要命的嘗試偷拍。隻不過他們的錄制術式被不知名手段幹擾,應該是王子侍從的手段。
旋律下沉,短促急切。讓人想起冬夜,雨夾雜着雪,一次次向玻璃沖撞。噔噔當當,像童話裡的妖精在屋頂跳踢踏舞。偶爾摻雜的一兩節重音,則是摔在門前的冰雹,敲得門闆隆咚,敲得門鈴叮當。
大廳裡沒人移動,隻有女仆們來來往往,盡職盡責的推車、擦桌、掃地,即便一些年輕女仆在王子眼前緊張得渾身發抖,女仆長也沒叫停。
幾分鐘後,曲目開始收尾。風與雪交替合唱,它們擁抱、親吻,在愈發激昂中轉為搏鬥、厮殺!它們融合在一塊,又相互分明,不分彼此,又極端對立!于是在那纏綿與弑滅的盡頭,音符排列成梯,滿載和聲攀高!更高!直直飛去!直直飛去!飛向雪與風的中央!飛向盡頭!飛向……
一聲雜音,琴弦斷裂、彈起,劃傷鋼闆女士的臉頰。
刹那間,舞台方向……不,是舞台後的落地窗外。“花園”中的幽蘭熒光下,一具軀體墜落,鮮血染紅藤蔓,沾濕一塵不染的琉璃。
尖叫與喧鬧,為開幕式與矮人曲畫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