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詢目光變成一條直線,一副不知所措。
“陛,陛下……窦婕妤是在用力呐!叫出來,就沒那麼疼!″
叫聲持續着,尖得像鑿子,一聲一聲,在我心裡敲開一個黑黑的坑洞。
小真……小真,多疼呀!
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不安,焦灼,甚至驚恐,像雲一樣飄來浮去。
一夜,又慢又長,從未有過的長。
叫聲更劇烈了,聽起來也好疼。
我越過屋門,在廊下站了片刻,看雪屑白花花地,在空中亂飄,好像被慘叫攪碎的柳絮。
小小的雪片映着火光,慢慢地,在積雪上又堆了薄薄一層,松松軟軟,像落在木蘭花【玉蘭花】上的細絨。
一聲拖長的哭嚎,像拖着長尾劃過天空的蓬星【慧星】。
“陛下!生了!陛下!″聲聲呼喊,倉促又驚喜,常詢撲嗵一聲跪伏,“恭賀陛下!窦婕妤生了——是個公主!″
殿門右側挂上帨巾【女子佩巾,也稱缡】。
陌生的女子抱着嬰兒,把衣被掀開,給我看。他們說,是為小公主挑的食母【乳母】。
小小的,紅粉粉的一團。我盯着小孩兒,好像在窺視蠶蛾的蛹,在白色的繭裡蠕/動。
脆弱得,好像一眼會死掉似的。她的弱小令我恐懼。
甚至害怕去碰觸。
“陛下,不抱抱看嗎?小公主多可愛呀!”
我不自主地後退,避開宮人訝異的眼光。“我不會抱。”
由皇子變成公主,大家似乎并不失望。
相反,宮裡飄蕩着贊頌,好像鳥叫蟲鳴。
“小公主真美!五官多麼好看!″
“皮膚粉白白的,比玉色還美!″
“長大了,一定是數一數二的美人!″
連常詢也說。“小公主跟陛下真像,簡直一模一樣!”
每句話,都讓我想起徐美人,徐皇後,阿母……偏殿那些人,還有,我自己。
一次一次,一遍一遍。
大皇子,真美。
碩兒,真像,像極。
身體飄蕩着,魂魄離體地疼痛。
月亮,隐在灰/濁的天幕後。
也許,月亮就沒出來過。
嘉禮上,昭儀病了,沒來。
洗滌沐浴,消災消難,祈禱祝福。
群臣為長公主降生,祝吉。
太主帶來賀禮,白玉鹿,珊瑚枝,珊瑚珠與翡翠的組飾,錯金紡錘作為孩子玩物。
“陛下,想好名子【名】了嗎?″她逗弄着小公主,半帶微笑。
我猶豫着。“窦婕妤夢到了虹,她說,就叫小孩——虹兒。”
“虹貫于天,色鮮為雄,依姑母看,這名不妥。”太主瞧一瞧窦将軍,“大将軍看呢?″
“太蔔算過,名子,當含一日字,有光照之意,皇子叫昱,皇女叫暲,最好。依臣看,小公主以暲為名,日光明亮,又對應陽卦,方為上上。”窦将軍與我對視,視線深長,聲音像石頭一樣堅實。
“大将軍說的,很,很好。”我半吞半吐。
“暲這名子好,神光昭昭,如日初升,正襯公主的容貌和身份!”太主抿笑着,把嬰孩看了又看,“才一丁點大,就讓人挪不開眼!想必将來,一定美豔非常,光動天下!″
我垂下眼皮,掐了掐掌心。
又聽到了,又是這些。
窦将軍靜靜投去一眼,停了一息,慢幽幽出語。“小公主确實——很像陛下!”
太主表情微微驚訝,瞟了眼他,又飛快地觑我一眼,輕輕含笑。
“我兒難得稱贊女子,可惜——是這麼個小人兒!”
我微微發抖,望向别處。
殘破的記憶再次襲來,像打碎的陶罐,每一片尖銳,都刺着心,割着血肉。
一片片,一寸寸。
(待續)
(2024年12月21日20:59獨發晉#江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