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跳出另一個我，更弱更小的我，手指天邊霞雲，怯怯而雀躍。樹梢一角，挂着紅彤彤的雲。

不，不，是身披紅羽的彩鳳啊，拖着紅亮亮的長尾，落在梧桐枝上，映得滿樹嫣紅。

日沒，霞輕，山光暗。

行宮湯池，水霧燈影，交織迷離。

水波蕩漾，繞在我身周。

守在簾外的女婢，挑起簾帷。與湢室【浴室】相通的尚衣軒内，女侍們捧上備好的衣物。

色彩鮮豔的新衣，紅得刺眼，灼得刺心。

我抓起新衣，粗暴地摔在地上。“我不喜歡！我不要穿！"

侍婢們一同傾身,齊齊跪倒。"陛下恕罪！"

将軍大步而來，衆婢惶愕行禮。他看也不看，上前一步将新衣拾起，輕手一抖，披到我身上。

沒一個多餘的字，沒一個多餘的動作。和那晚一樣，不容拒絕的寂然。

我憤怒地将衣服扯下，扔回地上。他也不惱，又撿起來，披回我肩頭。

我第三次将衣服扔掉，他還是一聲不響地拾起，隻是按在我肩膀的手，稍稍重了一分。

"我不喜歡！”我怒吼着反抗，"我不要穿！為什麼，你要我穿！"

他雙眼深深，久久地望我，語聲低柔。“因為——我要娶你。"

我甩開他的手，但他立刻抓牢了我。底下的人，都瑟瑟跪着，無人出聲。

我一陣顫栗，嘴張得老大，看着他，不可置信。“女娘才是娶！我不是女娘！”

他的手牢牢攫着我，眸光收緊。他伸手輕撫我耳畔，呼吸壓得很輕，很低。“在偏殿時，我想過許多次——如果大殿下是個公主，我就可以娶她了……”

一字字敲在耳畔，打在心頭。

盧沛低下頭，在我耳邊溫柔吐信。

我一個激靈，醒過神來，疲憊，亳無血色。

滿腔怒意逐漸冷卻，心開始發涼，慢慢變冷。

窦将軍雙眼黑黑，炯炯。“今夜，我要娶你，阿碩。”

冷雨滴落耳内，流進心裡，結了一層冰霜。

又重又冰冷。

充盈他眼眸的，是堅毅的決然。

他将我箍進懷裡，在我耳側，嗫語。"無論怎樣，我要娶你一次。嫁給我，哪怕一晚，阿碩。"

我僵着身子，咬着牙，咀嚼他說的話。

父皇，盧沛，窦将軍……

在他們面前，我作不成男子。永遠。

身邊女侍跪了一圈，惶恐而敬畏。

垂在身側的手暗暗捏緊，深深呼了幾息，我垂下眼簾，已是精疲力竭。

喉頭好像被重重擠壓着，我的嘴唇，緩慢地蠕動，發出一點嘶啞的聲音。“我——答應你……"

他的眸光透出晶光，嘴角笑影還未成形，我身子從他臂彎掙開一點，憋了口氣，提高嗓音。"你也要答應我！"

“阿碩想要的，我都答應。"他摟住我，拉近我，"阿碩要什麼？″

"說好了！你保證！"我哭泣般嚷嚷，心間，無聲地鼓噪，像一群羽蟲振動翼翅。

他直定定看我，眸中，水氣凝華。

"拿我箭箙【箭袋】來！”

軒外，一人應聲而去。

軒内，四目相交，一呼一息，一息一吐，沉默如幕降下。

他把我抱得很緊，瞳光凝凝。"就算阿碩要我的命，我也答應。"

箭箙箙取來,一人半跪着遞上。窦将軍抽出一支箭，聲音凜然。"我以此箭起誓！…….若違此誓，當如此箭！”

他将長箭折成兩半，随一聲重語擲下，冷光一閃。

“你答應了，不準忘！”

"絕不會！"聲音直入耳道，溫柔，不乏堅定。

一股嗚咽的沖動湧上喉頭，我顫動着點頭。"好，我嫁你——"

"大将軍，布置齊了。”一道人聲，從室外響起。

我收聲，低頭盯着腳尖。

他的聲音打破這片悶寂，如破竹裂帛一般有力。“主上，請更衣！"

行宮内，火把重重，燭光交疊。

大片的紅，撲面襲來。

滿堂滿室的紅，刺痛我的眼，和心。

我身上也是一片紅，領，襟，袖鑲着紅金交錯繡花的黑邊。

數對掌扇【儀仗的長柄羽扇】前後圍着我，我用翠羽絹扇遮面，徐徐前行。